大河记忆

大河记忆

文/熊曙光

我的老家白水环抱,如爸爸的船泊在水上,她的东北两面恰好是大运河的弧弯,南是小李河,西是淮沭河。东边运河上新老两个船闸是我们去市里的必经之路,我们日常购物逛街多去淮沭河西岸三里外的马头。河上有渡口两处。马头奶奶庙河堤下的是大渡口,也叫老渡口,公家的,摆渡人中有一熊二先生,是我的祖父,运南七十来岁的老人理应都熟悉,他们去市区必由此渡河。老渡口往北不远处,靠近张福河河口的,是小渡口,我们生产队的。我们原来去马头都走奶奶庙,后来多走张福河河堆。淮沭河大桥通车后,渡口废弃,杂草丛生,凄迷恍惚。

此时坐在空调间,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我又想起四十多年前的“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乡人口中的这段淮沭河,其实是二河的末端,在五八年声势浩大的治淮工程中被扒宽挖深,于村西北里许汇入五河口,过三十孔大闸,注入真正的淮沭河。记得爸爸两杯小酒下肚,带我露宿在社场时,常和叔叔伯伯们闲侃他们当年扒河的趣事。印象中的淮沭河比现在还要宽出许多,宽得我后来看到长江都失去了应有的激动。记忆里的冬天,北风整天咆哮,那么宽的一条大河经常被吓得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不敢吱声,满河冰封,任大人小孩在河冰上嬉闹喧哗,胆大的竟然走到河心,站在河心远望,三十孔大闸是何等壮丽。那时没羽绒服,我们缺衣少食,但冰天雪地里从没有缩头缩脚,爸爸常说“腊月天冻死懒汉”。

北风去了,东风来了,高高河堤上,大柳树心情特别好,天天化妆,逗逗小鸟,撩撩白云。春雨过后,河边软泥上蒙上一层薄薄的暗青色的地衣,我们叫它地皮菜,妈妈常带着我们兄妹仨,赤脚走在软泥春风上,轻轻地揭下地皮菜,拿回家,洗洗,炒韭菜,做汤,特别得鲜。夏初,爸爸带我们去摸螺螺,一边摸螺螺,一边戏水,一边听爸爸讲行船南北的故事。

家乡春风中的绿,莫过于芦苇,沿着大河两岸随风起伏着一望无际的绿,一天到晚哗哗地响,大河白浪为绿伴舞,为绿配色,为绿配音,渡船两粒,流云几朵,处处有绿染的音符。这满眼满耳的绿里,一定会藏有什么秘密。爸爸告诉我的,绿苇里藏有国民党特务,他说得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村西北五河交叉,地形复杂,爸爸说,解放初还土匪横行;信号弹常常从芦苇深处突然蹿上高空,划破夜幕,我也曾多次亲眼看到。白天我与弟弟常去芦苇荡里捋野豆叶回家喂猪,有时去找找鸟蛋,摘几片芦叶做哨子,连哨声都是碧绿的,但我们从不敢独自一人去绿苇深深处。

长在大河边,我们村男孩女孩没有人不会水。夏天,大孩子们天天在芦苇丛里脱下衣裤,下河游泳,结束时再钻进苇丛穿衣回家。小学三年级暑假的时候,我曾裸泳淮沭河一个来回,被邻居告发后,妈妈狠揍了我一顿,爸爸知道后说了啥,具体的我忘了,只记得他努力地想让我明白什么才叫勇敢。我第一次下河是两三岁时,上爸爸的船,从甲板上坠落,当时吓坏了妈妈但吓不了爸爸,他敏捷而从容。

西风来的时候,大河两岸开满白色的芦花,芦花摇呀摇,摇曳到天边,摇曳到水天一色里,摇曳到我的梦里。梦里,爸爸的内河船队从天边飘飘而来,梦醒后,却看见爸妈在磨镰刀,磨呀磨,磨了很多很多的镰刀,塞满了我的记忆。月光下的芦花荡,格外迷离,银白色的月光流满了大河上下,浩浩荡荡,漫溢两岸高高低低的草木,无边的芦花一起摇曳,风摇芦花抑或是水摇芦花,也真也幻,天地空明,偶有夜鸟惊飞,在这虚幻的时空里,两把镰刀,闪着银光,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那是爸妈在挥镰砍苇。“嘎——”天际一声雁鸣,爸妈垂下镰刀,直了直腰,相视一笑,一行雁字,飞向满月。爸爸辞去了船队会计的工作,微薄的薪水难以维家,难以供我们兄妹仨上学。编席卖席是本村人的最大生计。爸爸妈妈包下一片苇塘,一连好多天吃喝在苇塘,披星戴月,砍割芦苇。芦苇运回后,梳材、压篾、刮篾、编席、包席,一道道工序,一天天重复,从暮秋重复到初夏。期间,妹妹辍学编席。若不是编席,我与弟弟是上不了大学的。

分产到户后,大河两岸,耕地受宠,芦苇渐渐消失。河,没有消失!爸爸去了城里,用平板车拉煤炭拉钢材拉砖瓦,那大街小巷仍然是纵横沟河,精瘦的爸爸就是伏尔加河的纤夫,烈日下,每一瓣汗水落下,似乎都能砸出一个脚窝,最怕是寒风里,车走汗流,车停人抖,时冷时热,煎熬谁知?寒暑假,我去帮爸爸拉纤。空车时,我坐车上边休息边沿途望呆;载重时,我撅起屁股,牛行虎步。我珍惜南大桥下的运河水喝在肚里的清凉,我珍惜东大街胜利饭店的油条留在鼻尖下的油香,因为那时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我的血管里流着谁的血液。爸爸腿上的静脉,曲张暴突如凝滞的河流,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如今重现在我的腿上。爸爸二零一五年农历八月二十走了,仙居淮沭河畔。

月皎皎兮长河芦白,水淼淼兮思绪云飞。风萧萧兮瘦骨板车,泪涛涛兮坟头梦回。

坟,要平了。坟头上,弯月如镰。

【注】

1.淮沭河大桥,即二河大桥,桥东里许是枚乘故里。

2.奶奶庙,即碧霞云君祠,毁后地基深挖二十来米尽是条石,附近农民莫不用以垒墙盖房,甚至出现石墙草盖,“貂裘破帽”之象。

3.村西北五河交叉处,几年前建了淮安大桥,当地叫五河口大桥,大桥南跨本村11队,造成淮徐高速穿村而过。该桥曾号称亚洲横跨河流最多最长内陆桥。

4.村东北两面恰好是大运河的弧弯,其实北侧大运河与古淮河重叠,大运河流到村东南角分流,主体依旧南行,还叫大运河,向东分出一支流,流贯淮安主城区,叫里运河。

作者简介:一梦扬州四年,半生粉笔三餐。杯前休说苦乐,月儿窗外正圆。熊曙光,淮阴师院附中,英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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