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胜村的逸闻趣事(《爱在元胜》第二部)

元胜村的逸闻趣事

《爱在元胜》第二部

□张继胜

7

太阳刚从华蓥山巅露出鱼肚白,樊素花借故到屋后头青菜地里去砍青菜,就给远在福建务工的丈夫打电话:“老张,快点回来,我们家小可当官了!”

樊素花和张小可的老爸张富云在恋爱之初和结婚之后,他们互相以“小张”和“小樊”相称。自从有了小可,他们俩口子不知因何缘故,都改称对方为“老张”和“老樊”。当时元胜村人很不理解,年纪轻轻的喊对方为什么要加个“老”字嘛?你说怪不怪?

电话那头张富云说:“老樊,你又在那吹,小可大学才毕业,工作都还没得,哪来的官当?”

樊素花兴奋地说:“就在昨天,小可当选元胜村的村主任了!你莫说,老张,我们小可那张嘴巴太会说了。她说把村后和岩脚底那些地用来栽果树,张家大沟和元生榜那些田种大棚蔬菜,建新农村,开农家乐,还要开发康平寨的旅游项目。一番演讲,太拽人心了,喏得麻雀都下树,连我都被说服了。全村社员都投了小可的票。嘻嘻,硬是全票当选的!”

“看把你高兴的。”电话那头张富云打着呵呵说,“不就是个村主任嘛,一个基层组织,与社员群众有什么区别?也好,如果她说的能实现,能为全村老百姓谋福利,也没白与大家邻里一场。”

樊素花又接着说:“还有个事:小可和苟大春的儿子苟学军恋爱了。我给你说哈,我是不同意他们俩个搞对象的哈。你也要反对他们两个恋爱。我们小可是大学生,元胜坝坝的金凤凰,现在又是村主任,怎么说都不能和一个初中都没有毕业的农民结婚吧。别个来跟小可说媒的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我们奋斗二十多年不就是要摆脱农村嘛!”

电话那头,张富云沉默了,电话里变得无声无息。樊素花以为张富云挂断了电话,遂抬高了声音:“喂!老张!喂!老――张――”

电话里张富云说:“我不是在听嘛,你吼那么大声干啥子!”

樊素花:“你倒是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张富云:“我们能怎么办。现在孩子大了,婚姻大事她自有主张。你不要老拿文凭啊农村城市这些话来说事。现在改革开放都快四十年了,你还那么封建。国家喊的口号是城市农村一体化建设,现在根本都不分城市农村。要我说农村比城市好,农村清净,没污染,吃的粮食蔬菜水果不含农药添加剂。农村才是天堂……”

樊素花听到这里,不耐烦了,打断了张富云:“真是奇了怪了,你爷俩说的话啷个就一模一样。这么撇的农村,在你们嘴里说的天花乱坠,硬是站起说话不腰疼!”

樊素花如此讨厌农村,这也不奇怪。这些年,各个村都一样,男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家里种庄稼的担子都留给了农村的留守妇女们。你说农村的留守妇女们容易吗?有多少在娘家是柔柔的千金公主,躲在父母为她们撑起一片天底下养尊处优,嫁到夫家转眼就成留守妇女,由娇柔小姐变成女汉子,种庄稼收庄稼、栽秧犁田锄地全由她们干,还要照顾爷爷奶奶老人公尕娘婆和孩子。新中国成立之初,妇女解放,老毛时代宣传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到了改革开放,妇女不但顶的是半边天,而且撑起的是整个家啊!还有独守空房,每到夜深人静那种思夫的寂寞难耐,现在的人有几个能懂!

张富云连忙道歉说:“老樊,我晓得辛苦你了。我出来打工,这也是形势所逼嘛。至于你说的小可与苟大春儿子苟学军这娃儿的事,依我看我们不能论他家贫家富,也不要看他文凭有多高,文凭也代表不了实力,关键要看他人品。从学军这娃儿搞那个杨梅基地来说,上次我从团包岺过,看那片杨梅林绿油油的,长势还不错。说明这娃儿较勤快。你抽空去看哈,从他的事业上就能判断这娃儿的为人。”

说实在的,樊素花对苟学军这娃儿也不是很了解。她只是对苟大春抠门的德性横竖看不顺眼,更没有想到他儿子苟学军与自己的女儿张小可扯上婚姻关系。小时候在一起读书的时候,听村里风言风语传说他们在耍朋友,樊素花当时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就没有往心里去。后来苟学军个人单打独斗跑出去不晓得在哪个茅屎旮旯里鬼混了几年,回来活像中了邪一样,要在团包岺大岩边月亮都晒得死庄稼的石谷樑子上种杨梅。村里大多数人都说苟学军是个挝棒脑壳,你要种杨梅就到馁儿大丘秧母田里去种噻,反正这大片大片的秧田都是空起的。他龟儿苟学军哈逼戳戳的不开窍,一天就像充军跑暴一样,每天在杨梅林里起早摸黑甩起卵子干,一身糊得黢马黑,跟那个挖煤的拖娃儿没得两样。他爷俩在杨梅林里究竟干了些什么,过去樊素花从来没有打听过,她也不想打听。现在女儿小可既然和那逼崽娃儿要恋爱,我这个未来的老亲娘妈就有必要对苟学军的所做所为进行了解。

8

樊素花打完电话,装着没事顺道路过团包岺的样子,来到苟学军的杨梅林,眼瞅着四下无人,猫腰一头钻了进去。这时候的杨梅才打了花苞,那花苞圆圆的,跟葡萄一般大小,散发着迷人的香味。杨梅藏在杨梅树丛中,轻轻的随风飘动,它们一点儿也不惹人注意。

樊素花钻进梅林,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不得不对苟学军刮目相看。只见一排一排的杨梅树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整齐划一,就像电视里阅兵场上解放军战士排列的方阵。地上干净整洁,没有一根杂草。水泥路四通八达,还有供游人休息的长条石凳。从凉水井引来的导水管旋转着嗤嗤地喷着水雾。难怪这杨梅林在荒石谷子樑子上也顽强地涨成一片绿油油,原来它根本就不缺水份。梅林的中心地带有十几株桃树,现正开着紫红色的桃花,围成一个圆型,远一点看中心这圈桃林,真似万绿丛中一点红,极具诗情画意。这哪是什么杨梅林,分明就是供人休闲的梅花园!

在林子中散落着几堆腐草垛。樊素花看到这里,终于明白了苟学军爷俩一天到晚在这里面搞的些什么名堂――原来他们自己在除草,然后把荒草集中起来,用稀泥巴糊严实发酵,草烂了又当作杨梅树的肥料。这一定是苟学军的主意,凭苟大春这个方脑壳,哪能想出这么好的法子!

樊素花看到这里,已经印证了一句话:百闻不如一见。想苟学军刚种杨梅的时候,元胜坝坝里有好多人都不看好他。元胜村个别的婆娘老公就有这副德性,只要他没有做过的事,别人就不能做。在改革开放后的八九十年代,思想解放,文艺开放,各种文学期刊如雨后春笋,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盛波尔向杂志社投稿,当时是元胜人想都不可想的事,这怎么可行呢?“大作家”、“新华社记者”、“宝器”、“盛波尔神经病”成了当时元胜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当面取笑挖苦的把柄。我们可怜的盛波尔啊,被讽刺挖苦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直到他的中篇小说在重庆《山城》杂志上发表,上面明明署的“盛波尔”大名,那些不愿面对事实、居心叵测的人居然说那是盛波尔找的同名同姓人的文章来忽悠乡民。使盛波尔伤心得到现在都不想回元胜村。对苟学军种杨梅也是一样,他们就给苟学军冠上“科学家”的绰号,同样的“苟宝器”在元胜坝坝里叫得满天响。在梨子榜背后吊脚岩边座的那个何四清,他是元胜村的一条“红苕人”,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那种。他和扒耳坎座的杨八字可以说是沆瀣一气,讽刺挖苦起人来刻骨歹毒。他两个胎神巴不得苟学军的杨梅种不成气,天黑了杨八字手拿罗盘蹿到苟学军的杨梅林里丈量,择方位,按阴阳地理书上说“左青龙,右白虎,只许青龙高千丈,不准白虎来抬头”。团包岺是元胜村的最高点,明显的是白虎抬头之地。他放出风声说大岩边这片地风水不好,种杨梅会一夜死光光。樊素花看到眼前的一切,跟她耳朵听来的完全是两码事。

生人的味道早已随风传给了正在闭目养神的旺才。旺才是苟学军专门从广安市宠物市场买回来看林护园的拉布多拉寻回犬。一长串的洋名,苟大春记不住,索性叫它“旺才”,旺旺发财的意思。旺才浑身皮毛鲜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与黄土地毫无二致,走路蹑手蹑脚极不易被人发现。如果它要偷袭来犯之敌,将你扑倒在地了,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樊素花甫一进梅林,旺才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立马兴奋起来,两腿人立,就要扑向樊素花。好在脖子套了铁链拴住,旺才扑了几下没有成功,急得在原地团团转,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旺才的不安引起了在林子里干活的苟学军父子俩的注意。苟学军立即安抚住旺才,环顾四周,远远的看见樊素花在杨梅林里探头探脑东张西望。苟学军要出来和樊素花打招呼,苟大春直向儿子使眼色,不让儿子出去。

苟大春见了樊素花就怵她三分。别看她一介女流,做活路比男人都强。每年到了农忙季节,多少留守妇女求爷告奶找人打谷子平秧田,有个别的留守妇女为了求留守男人帮忙做点重农活,竟然和留守男人眉来眼去红杏出墙。樊素花就不虚采这些,男人能干的活,她照样能干。到了犁田的时候,樊素花直接把水牯牛吆下田,犁头驾在牛肩上,“使牛条”在牛背上舞的“啪啪”响,好犟好烈的牛到了她手里也会被降的服服帖帖,水牯牛根本都不敢调戏她是女流之辈。

修路、砌堰保坎之类的活要抬石头,像这样的活路需要男劳力,有人欺她男人不在家,提议抬石头的活按人均分摊,有劳力的出劳力,没劳力的出钱。樊素花的小叔子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嫂子,你奶拿我摸一下,你家的石头我帮你抬。”

樊素花笑着说:“好啊,你过来。”

小叔子不识事,伸起脑壳屁颠屁颠的跑过去,以为有好事。樊素花照他屁股飞起一脚,将小叔子踢了个仰翻叉,然后拦腰抱起,像扔冬瓜一样将小叔子扔进堰埂下秧母田里,自己还在格格地笑:“兄弟,摸到没有?”

小叔子从秧田里爬起来,已糊了满头满身泥,又赶紧跳进堰塘洗稀泥巴,一边洗一边说:“摸到个铲铲,二天我富云哥回来,我一定告你的状,叫他把你弄的惊叫唤。”

樊素花拿起抬杠、绳子,就要和生产队的男壮劳力比赛抬石头,而且还要捡大的抬。差不多的男劳力都喊吃不消,说她是“母老虎”,不得不认输,甘拜下风。

明知是只母大虫,苟大春还异想天开,还想揩她的油。

那天晚上苟大春收工有些晚,他那病秧子婆娘躺在床上没有给他做夜饭,劳累了一天的苟大春,肚子也饿极了,寻思着摸进对门适户樊素花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从阶沿上路过樊素花的房圈屋,月光从窗棂照射到樊素花床上,樊素花正躺在床上呼呼睡大觉。帐子门也没有放下,自己走光了都不晓得。一条火摇裤儿围在樊素花白嫩光鲜的细腰上,成品字型排列的三座大山,在月光下更是显眼,极具诱惑。苟大春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龄,他那病秧子婆娘近些年和他在生理上难有协调,已经禁锢了很久的欲望,此时重新燃起了熊熊烈火。苟大春看着眼前的尤物,一阵莫名的躁动由脚底直冲脑门,一股滑溜溜的东西嗤溜一声滑进裤裆。苟大春按耐不住了,色胆包天估计说的就是苟大春此时的样子。他也不晓得母老虎的屁股摸不摸得。真的是麻雀吃胡豆,也不跟屁眼商量一哈,就轻轻地推开樊素花的房圈门,鬼鬼祟祟的侧身挤了进去。脚却踢响了门槛,惊醒了睡梦中的樊素花。樊素花拉亮灯,看清了来贼是苟大春。樊素花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就穿条火摇裤儿,捆根胸罩,抄根晒衣竹竿追着苟大春打。从此苟大春就怵樊素花,只要他俩在路上相遇,苟大春定会远远的躲避。

9

樊素花从杨梅林回来,已是日上三竿,正是广安农村吃早饭的时间。她冲小可闺房喊:小可,起来吃饭了。叫了几声没人响应,樊素花晓得,小可有睡懒觉的习惯。小可是樊素花的独生女,妈妈的心肝肉,家里大小活路都是自己揽着干,从来没有让宝贝女儿做丁点家务事,睡懒觉也是做妈妈的惯使的。见小可房门虚掩,樊素花贴着门缝往里张望,小可已人去房空。樊素花自言自语:当上村主任了,懒觉也不睡了。

樊素花自己草草吃了早饭,偶然想起铁步樑子上红苕秧地要薅草。锁上大门,扛把锄头,正要出门,何四清带着媚笑迎面向她走来:“嘿嘿,樊表婶娘――”

“呸呸呸”樊素花一连向何四清碎了几口,不屑地说道:“你今早晨起来早了撞到鬼了,昨天你喊我樊表嫂,今早喊樊表婶娘,你哪根神经短路了!”

何四清嬉皮笑脸的说道:“小可姑奶奶不是当上村主任了嘛,我当然得尊重您老人家啊。”

“呸――”樊素花一听更来气,“你叫小可姑奶奶,又叫我樊表婶娘,小可是我女儿,我们是什么辈分哪?去去去,哪待着凉快哪待着去。看到你都饱死了。”樊素花没好气地说着,锄头往肩上一扛,径直下地干活去了,留下何四清跟在樊素花屁股后面屁颠屁颠的追着说:“表婶娘,您回去跟我姑奶奶说,以后要多关照一哈我这个表侄儿哦。”

各位看官,何四清在元生榜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呢?别着急,且听我从头细细道来。

这个何四清,长得一表人材,五官端正,个子有一米七八。虽然貌比不上潘安,在元生榜却是很耐看的大帅哥。像这样的帅哥子,人们会奇怪他为什么就讨不到婆娘,成了“红苕人”呢?其实这与他的人品有关。

何四清的老汉叫何常贵,是元胜村世代务农的老贫农。他上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他是何常贵五十岁的时候生的个老幺儿。俗话说皇帝喜长子,百姓爱幺儿。老来得子做妈老汉的就有些惯使,处处将就着他,从小就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惯。他也不爱读书,曾经在张家新祠堂小学堂念过几天书。只是这娃儿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常常把书本垫在屁股下当板凳坐,经常找女同学调皮,打架斗嘴是常有的事。还趴在课桌上睡大觉,他那震天响的呼噜声严重影响了整个教室里同学们的正常学习。老师劝他好好读书,他嘟囔着嘴说:“我家那么多人吃饭,凭啥要我一个人读书?”老师无奈只好请来何常贵把他领回家去。

回家了就像无缰的马儿四处游荡,看见有自己喜爱的东西就往家里拿。长到二十来岁的时候,别人到了这个年龄不是出去学泥瓦匠,就是进了合资厂当工人挣钱孝敬妈老汉,或是耍了女朋友。他倒好,成天无所事事在元生榜装酷装帅耍小伙。和村里七八岁、五六岁的幼稚儿童结伴,牵几条猎狗在康平寨、扒耳坎一带岩脚底下捉干黄鳝(蛇),追着逮野兔儿。他们这支娃娃军,就像一支部队,从班排连长到军长,居然有编制,还有管后勤的,锅盘碗灶都有人负责,把这些灶具背起随军行动。捉到的干黄鳝就地剥了皮,切成块,取河沟里淙淙泉水熬蛇汤喝。他们这批娃娃军在哪出现,哪儿的庄稼就会遭殃。在这批娃娃军中,他就是孩子头,有点像花果山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那个阵仗。他什么事也不干,就躺在岩石上,嘴里含根狗尾巴草,一顶破草帽盖在头上,遮住刺眼的太阳,两只脚儿交叉,一只脚儿朝天一颠一颠的,指挥娃娃们漫山遍野搜寻野兔。一旦有野兔儿出现,人吼声狗吠声响彻整个岩弯,闹的乌烟瘴气。兔儿撵急了躲进岩洞里不出来。他就发动娃娃们就地抱人家的麦梗,引火烟熏躲进岩洞的猎物。在岩上做活路的人们一时间看见岩下浓烟滚滚,以为岩下住户失火,纷纷拿起水桶瓢盆赶来救火。跑拢一看,原来是何四清带起一帮娃儿在烧火烟熏野兔儿出来。气得生产队长劈头给他一顿臭骂。怕引发山火,队长责令社员将火扑灭。并请来何四清的老汉何常贵,叫他把儿子带回去好生教育,不要再带起这帮娃儿满岩疯跑,踩踏人家庄稼,害了别人!

何常贵一手揪着何四清的耳朵,使劲往自己的秧田拽,正好秧子刚打下田,还没来得及栽。何四清拗不过老汉揪耳朵的疼痛,勉强下田栽秧。又怕稀泥巴弄脏了自己的白衬衣,直起个腰干颤颤巍巍的半天栽不稳一窝秧。这时候一条水蚂蝗正昂首挺胸向他游来,吓的何四清“妈呀”一声,扔掉手里的秧苗,稀嗦稀嗦地直往田埂上扑。气得何常贵唉声叹气的骂:“生就是一条鳅鱼,又怕稀泥巴糊眼睛,看你娃儿成啥气候!”

10

昨晚一场雷阵雨,下得很及时。刚刚收割完小麦地里的玉米,需要雨水来浇灌。水稻田里的水只能说勉强栽得下秧,也需要一场大雨来补充水源。

昨晚的大雨,把老将裴子敬急坏了。“老将”一词,在广安农村一般是对五十岁以上男人的一种尊称。裴老将和他的老伴在家,老伴年轻的时候在岩脚底割牛草不小心摔了一跤,摔成了骨折。虽说后来经元胜村赤脚医生治好了,却留下了后遗症,好像两腿之间差一截,走路一瘸一瘸的。根本不能种庄稼,只有帮他做点家务,煮煮饭。他儿子媳妇儿在广州一家台商经营的制衣厂上班,孙子也去了,叫随迁进城务工子女也在广州上小学。本来他儿子媳妇儿走的时候再三跟他说,家里的庄稼就不要种了,每月他们按时寄生活费零花钱回来,你老人家帮我们看好家,守住老根据地我们就感激不尽了。可裴子敬不听,眼看着张家大沟和元生榜大片大片的良田荒起甚觉可惜,他就自作主张把张家大沟那块下水丘田种起。前两天他自己平好了秧田,村主任张小可说,过两天她组织几个劳力来帮裴老将的秧栽了。偏巧昨晚下了场"偏东雨",雨后是阴天,正好是栽秧的好时节,大家都忙着把自己的先栽完了,再来帮裴老将的忙。

裴子敬想想也是,人情再好也得先把自已的忙完了才会帮助别人。久等不如自己动手。天刚麻麻亮,他就到秧母田里去扯秧,他要自己动手赶天时。

早饭刚过,一个头戴草帽的中年人从下水丘路过,看见裴子敬一个人在田里栽秧,问:“大叔,你一个人栽秧吗?你家里其他人呢?”

裴子敬抬头看中年人,有些面生,说话有点“广”(广安人对外乡来的,说话口音不一样甚至听不懂的人谓之“说活广”),不晓得是哪家的帅哥。现在的年轻人,考上大学的,都去外地上大学了。没考上大学的,十八九岁的时候都出去打工了。天南地北,习惯了说各地的方言土语,再回家来说四川话,往往会变味,形成特殊的川普,听起来就有些“广起广起”的,但大概意思还是听得懂。裴子敬说:“儿子媳妇在广东打工,家里只有我和老伴。这两天大家都忙着栽自己的,请不到人帮忙啊!”

中年人说:“大叔,我来帮你栽。”说着脱了凉鞋,绻上裤腿,跳下水田就帮裴老将栽秧。

裴子敬连连说:“这怎么要得!这怎么要得!”

中年人:“要得!要得!大叔,你看我栽秧,栽得不好,请你指教。”

裴子敬:“不管它栽得好不好,只要栽稳了就对了。”

裴子敬看中年人栽秧:只见他两腿微蹲,稳扎小马步,左手捻秧,右手分栽,从左至右,伸缩自然,动作极快。秧子的窝距、行距对仗整齐,与镇政府要求的“六、八寸”(行距六寸,窝距八寸)新式栽秧法很合,这种栽秧法能使秧苗通风,采光均匀,增加水稻产量,像个种庄稼的老把式。裴子敬看了,心头满意,对中年人说:“敢问你贵姓?我给你弄早饭去。”

中年人:“大叔,我姓王,你叫我小王好了。今早我七(吃)碗稀饭,七(吃)个馒头,七(吃)个鸡蛋。到现在还不饿。"

啊?裴子敬听中年人一说,着实有点吓人。他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七碗稀饭,七个馒头,七个鸡蛋,三七二十一,我的个天!你比我们村苟大春都还能吃。今天遇到个“大肚罗汉”,光是吃就遭不住,还不晓得他要多少工钱。这边裴老将正犯嘀咕,元生榜那边正在指导社员如何栽新式栽秧法的村主任张小可和村支书远远的看见下水丘田里栽秧的那个人很像石笋镇的王镇长:他怎么来元胜了?支书和主任放下手里的活,向下水丘走来。

裴老将见支书和主任向自己秧田走来,赶紧上田,拦住支书主任说:“田里那个人太能吃了,他说早饭就吃了七碗稀饭、七个馒头、七个鸡蛋,三七二十一,光是吃个早饭我就遭不住,还不晓得他要多少工钱。今天我硬是遇得到哟!”

村支书听了就呵呵大笑:“你知道给你栽秧的人是谁吗?他是我们的王镇长。别个是渠江河东观阁那边的人,到了河东别个说吃饭就是七饭。你以为人家真的能吃三七二十一碗饭啊?"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听他说话有些“广”,原来镇长是河那边的人,裴老将听了止不住哈哈大笑。帮我栽秧的是我们的镇长,我裴老将真是荣幸之至。裴老将小跑回来,请镇长上田休息。镇长说,有好久没有栽过秧了,正好今天有机会操练一哈。见支书主任双双到来,向他俩招手:“你们来得正好,快快下田来,我们三个帮裴大叔的秧栽了。”

“好。”支书主任下田,裴子敬说:“那敢情好。你们帮我栽秧,我去白云街上买点菜给你们弄午饭去。”

镇长说:"你不要去买菜。刚才我来的时候,路过一座竹林院子,阶沿上有台现在很难看见的石磨,你去将你打的新麦子用石磨磨些全麦面,摘把四季豆煮跳水粑,下你坛子里的泡咸菜吃。这个味道比什么都好。"

“这——”裴子敬有些为难,看着支书主任。村支书对裴子敬说:“镇长是个很随便的人,你就按他说的办吧。”

裴子敬欢天喜地回去磨麦面,镇长对支书主任说:“老将回去帮我们弄饭,我们来比赛栽秧,看谁栽的又好又快。”

裴子敬和老伴才把跳水粑煮好端上桌,正要去下水丘请镇长支书主任回家吃饭。镇长支书主任已经把秧栽完,正在院坝下水塘边洗脚哩。裴子敬一边请他们入席吃饭,一边歉意地说:“镇长帮我做活路,我却用这个待镇长,说出去我裴老将老脸都没地方搁。”

镇长吃了根四季豆,夸道:“甜!”咬了一口跳水粑:“有筋道!”再喝一口新麦面汤:“香!”。镇长咂咂嘴,连声说:“好!好!好!大叔,这个好啊。这可在五星级饭店都吃不到的好东西,我今天有口福,在你这享受到了。大叔,谢谢你啊!”

左邻右舍的社员群众听说镇长亲自下田为裴子敬栽秧,都为裴子敬感到荣幸,都跑到裴子敬门口来看热闹。正好看见镇长就着泡咸菜津津有味地吃四季豆煮的麦跳水粑,还一个劲地夸这顿饭吃得好。大家都觉得这个镇长,才是与石笋人民打成一片的好镇长。

吃完饭,镇长见门外来了不少探头看热闹的群众,招呼他们进屋坐,对大家说:“今天我来元胜,是因为张小可向镇政府打来的报告,准备开发元胜的多种经营和康平寨的旅游项目,我是来听群众意见的。大家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过几天我还要带扶贫工作组来,实施中央的精准扶贫政策,对元胜村重点扶贫。请村委会造好扶贫花名表,经群众代表审核通过后尽快报上来,镇政府民政部门协助上报,争取早点将扶贫款发放到需要扶贫者的手中。”

社员群众听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说:镇长,我们不需要扶贫款,像这样扶贫,年年扶贫,年年受贫。我们只希望镇政府支持我们村的开发项目,把我们村通社公路修通,与广恒快速通道连接起来。由镇政府出面,请农技术员来指导我们做大棚蔬菜,我们自己创业。像村主任张小可说的那话,把在外打工的人召回来,把娃儿带回来。现在我们大家面临一个尴尬的问题,就是娃儿的问题。把娃儿留在家里,时间久了就与远在外省打工的妈老汉感情生疏;娃儿随妈老汉出去了,又和留守在家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亲。所以我们自己创业,请政府支持我们创业,搞多种经营。我们听村主住张小可的话,她带领我们发家致富,她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镇长听了,很是感动。他很赞赏元胜村民自觉创业致富的精神,当场表示镇政府坚决支持元胜的开发项目,坚决支持张小可的工作。

下午,镇长和村委会成员一起到团包岺大岩边苟学军的东魁杨梅基地看了一遍。此时的杨梅,刚好由青转红,再过十天半月,杨梅就成熟,可以上市了。镇长临走时再三对苟学军说,等杨梅成熟了,一定要告诉他一声,他要来元胜品尝我们镇自己的杨梅。还要请广安市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向全市推广我们元胜村的东魁杨梅,并请市民代表来元胜品尝东魁杨梅。

11

五月,是广安雷阵雨多发的月份。这几天的雷雨都是晚上下,第二天便是红日高照。这天气好像专门给苟学军的杨梅准备的,经过连续几天的雨淋、阳光照射,昨天还是红红的杨梅,今天突然间变成了乌黑。眼看着杨梅一天比一天成熟,何四清有些耐不住了。他现在惦记上了苟学军家的杨梅,有事无事都要借故从团包岺过,时不时的围着杨梅基地转,总想找机会偷摘一把。

何四清在杨梅林外转悠,梅林里的旺才似乎察觉了他的动机,在梅林里低着头,夹着尾,不声不响地一路跟踪监视着何四清的一举一动。何四清转到背弯处,眼看四下无人,觉得是个偷摘杨梅的好机会,伸手掰弯杨梅树枝,摘一颗尚未熟透的杨梅,正要往嘴里送。“嗷――”一阵风迎面而来,一个黄闪闪的物件将他扑倒在地,动弹不得。吓的何四清魂飞魄散。待他缓过神来,看清了压在自己身上的是条人高马大的大黄狗,正张着血盆大口对着他的脖子,只要一口下去,定叫何四清身首异处,小命归西。

“我命休矣!”何四清唉叹一声,闭上眼睛只等小鬼领他上奈何桥去阎王殿。不曾想旺才却松开了他,何四清睁开眼睛,看见旺才正坐在地上抓耳挠腮,抖着身上的黄毛。许是觉得刚才压了何四清的身体,怕弄脏了自己的皮毛,正在那打扫清洁呢。

何四清见旺才没有注意他,此时正是逃命的好机会,连滚带爬,向岩下逃去,也是慌不择路,被王家河拦住了去路,王家河虽然宽不过百米,深不及胸,但何四清已吓破了狗胆,他顾头不顾腚,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向对岸游去。

何四清上得岸来,回头见旺才并没有追赶他。旺才坐在梅林边,一副忠诚的看林护园卫士样,目送何四清游向对岸。

何四清坐在岸边喘着粗气,想想刚才那一副逃亡相,自己都觉得好笑。气歇够了,见旺才还坐在梅林边监视他,何四清不服气,捡块小石子扔向对岸。旺才见有物体飞来,一个鹞子扑,双脚按住,仔细一看,原来是颗石子。旺才扔下石子,又坐回原地。何四清再扔石子,旺才又扑来按住。如此来来回回,两个隔河对峙了半天。

惦记着苟学军杨梅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在扒耳坎座的那个杨德福。苟学军刚种杨梅的时候,他是巴不得苟学军的杨梅种不成气。现在的杨梅不但长势很好,而且眼看杨梅就要成熟上市了。杨德福每天都在太阳落坡的时候,借着夕阳西下的余晖,坐在团包岺对面的岩石上,望着苟学军的杨梅林发呆。他在脑海里思索一个问题:苟学军的杨梅一旦种成功,一定会在元生榜出人头地。我比他年长十多岁,论辈分他管我喊表叔,后生辈的能力竟然超过长辈,叫我在元胜坝坝里情何以堪?

这种永远要强人一等的心态纯粹是一种病态。这种病太的人格病态的思维毕竟在元胜村占极少数,也只仅仅留在个别人身上有。这不,杨德福隐隐约约预料到:他要为讽刺挖苦苟学军的言行买单。不是别的,就是人的诚信度可能会与他爹老汉杨高启一样在元胜村严重失信。

12

杨德福的爹老汉杨高启是元胜坝远近闻名的阴阳道师,在元胜方圆几十里有人高寿走长路,开路烧七送灵魂上阴山过奈何桥,打围鼓唱板凳戏都少不了他。他自诩为是元生榜的活神仙,天上晓得半,地下清楚完,十处打锣九处都有他。只要有流星从元生榜上空飞过,他准说那是落的“祸殃”,指不定哪里会遭灾。中国地大物博,也会碰巧哪个地方真的会发生山火、地震、暴雨,引发山洪什么的,这本不足为怪,却印证了杨道师的神预言。

夏天,四川盆地多发雷阵雨,天空只要扯河闪打炸雷,杨道师就会说“雷打扒灰秧”。杨道师说这话也有一定道理:现在的农村,男青壮年都出去务工,留下年轻漂亮的婆娘堂客在家里和老人公一起种庄稼带孩子。论辈分,虽然是翁媳关系,属于父子俩,实则是俩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异性。俩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同锅舀食,一同早出晚归,难免不日久生情。元胜坝坝的林子本来就很大,里面什么鸟都有。有对朝夕相处的翁媳,在日常风雨同舟中竟然产生了感情,然后老人公带上儿媳妇双双私奔了。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还不能明说,社员群众只有在互相对视的目光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然后一声叹息,互相摇头。气得屋里的尕娘婆跳起脚大骂:“龟儿那个老不死的老军犯,把自己儿媳妇都带起跑了。作孽哦!作孽哦!”

听说杨道师为死了的人做道场的法术很高,有一个叫做过炼狱的道场,说是用青杠木烧制成红红的木炭,杨道师在青杠木炭火上一边挥舞师刀,一边口念经文,打双赤脚领着阴魂从炭火上走过。这就是俗语说的上刀山下火海,在元胜方圆百里内的阴阳道师无人敢做。他有两样东西鬼神惧怕:一是做法事的师刀,再一个是钹,他这个钹与法海和尚收蛇仙白娘子的钵有异曲同工之妙。带上这两样东西一个人在古山乱坟岗困瞌睡,妖魔鬼怪都不敢出来,远远地避之。本村社员裴子敬年轻的时候偏不信邪,要试试杨道师有多高的法术。选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在半路上专等杨道师做完道场回来,带包泥沙,爬上路边一棵很大的黄桷树,远远的看见杨道师踉踉跄跄从神屁岩那边走来,一边走,嘴里还在呜呜呀呀哼川剧《空城计》选段壮胆:“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幡影,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搂扯――撞扯――搂扯撞――”正哼哼唧唧,头顶上一阵稀稀嗦嗦泥沙扬来,杨道师一惊,酒已醒了大半,自言自语道:“噫!今晚有龌龊东西挡道,各人远远规避,省得我将你镇到十八层地狱。”言语甫落,又一把黄沙飞来,看来今晚遇到的妖孽非比一般。噌!好一个杨道师,飞快的从背后抽出师刀,双腿微叉,前脚点地,后脚斜立,做出一个展翅欲飞状,口中念念有词,“嗖――”师刀掷向扬沙处。妖魔鬼怪非但没有远遁,反而左右开弓,两把泥沙齐刷刷的向他飞来。杨道师赶紧祭出铜钹,铜钹掉落岩石上,“咣当”一声,在深夜静寂的岩弯显得格外刺耳。这时候的杨道师酒已全醒,环顾四周,阴风飒飒,树影婆娑,感觉自己已被阴兵阴将团团围住,杨道师此时已吓的背脊冷汗渍渍,“妈呀”一声,抱头鼠窜而去。

第二天,杨道师再没有办法去丧家做法事。因为没有了做法事的师刀和钹,他只好躺在床上装病,请丧家事主另请高明将他没有做完的法事做完,之前做过的法事的工钱也不要了,以此作为补偿。过了几天,裴子敬来敲杨道师的房门,说是今早从神屁岩那边路过,捡到这两件宝贝,估计是道师你的,故来物归原主。

杨道师接过裴子敬递来的钹和师刀,心想:明明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我就到遇鬼的地方仔细的搜寻过,没有见到这两个物件的踪迹。你过了几天了才捡着它。杨道师羞愧难当,心里明白了那晚绝非是妖魔鬼怪挡道,而是真神有意捉弄他,涮他的坛子,揭他的老底,暴露他的法力并没有那么神,道师同样也惧怕鬼神,而且道师赖以吃饭的家伙什竟被鬼神掳了去,没了镇妖驱鬼的法宝。从那个时候开始,元胜村民就开始议论杨道师的法力有些假打,所谓赤足从青杠木炭火上走过,估计是脚底板抹了防烫的药,或是使了障眼法,骗了元胜村民几十年。从此元胜附近村民再也不相信杨道师做法布道。生意也江河日下,直到有人过世了再也没有人请他设坛做道。

杨道师的老婆也过世得早,留下儿子杨德福和他两个鳏寡男人相依为命。自己不做道师了,就引导儿子做起了阴阳地理先生。替人看风水,选阴地择阳宅。也不种庄稼,任由自己责任地荒在那里,无人问津。刘家店那边修广恒快速通道,工地上需要大量民工,包工头到村子里来招工修路,许诺每天工钱二百至三百元,还管饭。杨德福嫌那活又脏又累,不去。继续干着不劳而获欺骗人的勾当。杨德福还不满足,在黑市书摊上买了本看相算命的书,无师自通地在白市大桥底下摆摊,替人看相算命。

记得杨德福第一次在白市大桥洞洞脚底摆摊算命,先来了位姑娘,要杨德福算哈自己的婚姻动了没有。这时候的杨德福可以说对看相算命一窍不通,也不知道如何看相算命。他简单的问了姑娘的出生年月日和时候,装模作样的掐着手指头算了半天,然后半闭着眼睛按照书本上印的照本宣科:“从你的生辰八字上看:你头戴阳刃一把刀,剋夫损子定不饶……”杨得福刚说到这里,就来了个小伙子,恰好把这两句话听了去。小伙子当时的脸色就很难看,把姑娘和杨德福看了一眼,扭头就走了。姑娘赶紧起身去追,小伙子没有丝毫停留,径直扬长而去。

杨德福看着眼前的一切,今天第一天摆摊算命就“功德无量”拆散了一对鸳鸯,知道自己撞了大祸,赶紧收摊走人。姑娘气咻咻的回来,抬手狠狠的给了杨德福一巴掌。据说杨德福缺掉的门牙就是这样留下的。

13

杨德福和何四清两个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估计是杨德福在白市大桥洞洞脚底摆摊算命的时候就开始了。因为他两个都喜欢逛街,杨德福每天都在白市大桥底下摆摊算命,时间长了,人们都不叫他杨德福,取而代之的是"杨八字"。何四清肩上经常扛根“使牛条”,“使牛条”上吊甩甩的绑根干黄鳝,上下街高声叫卖。他龟儿最喜欢往姑娘堆里钻,姑娘先见一个男人扛根“使牛条”挤进来不以为意,冷不丁看到“使牛条”上昂首吐信的干黄鳝,一声尖叫,吓的四处逃散。何四清兀自在那呵呵自乐。听说他就是这样,无论街上有多挤,他都是以干黄鳝开道,大摇大摆的从这街走到那街。有时也用起了瘟或者是被耗儿药毒死了的才一两个月大的小鸡仔,褪了毛套在“使牛条”,上冒充秧田里咕咚咕咚叫的董鸡,高价卖给街上那些不识货的“二货”。而且还是强卖,只要你看一眼,摸一下,问哈价钱,你不买还不得行。说是你手上有细菌,他这个东西受了污染,别人买去吃了会中毒。样子就是个巴到烂,人送外号“何烂龙”。

散场了何烂龙和杨八字随便找间临街的酒馆,要盘花生米,切盘烧腊卤豆腐干,再炒一个小菜,各要二两烧酒,称兄道弟推杯把盏对饮起来。直吃到日薄西山,两个胎神才趔趔趄趄往家赶。走到半路,趁人不注意,顺手摘了人家路边的南瓜塞进裤裆。何烂龙现在偷东西总结出了一条经验,偷来的东西都塞进裤裆里。平时袴下塞团破布,装成个汽泡卵,走路一挺一挺的,以掩人耳目。一旦偷东西得手,就把破布扔掉,赃物就塞进裤裆带走,谁也不会怀疑他那个汽泡卵现在已变成偷来的东西。有回在半路上把人家还没有进笼的鸭子顺进裤裆夹回杨德福家,连夜褪了毛煮了吃。杨道师人老了,牙口不好,吃的比较慢,一个鸭脖子还没有啃完,整锅鸭肉就被何烂龙、杨德福风卷残云悉数扫光。气得杨道师破口大骂何烂龙:“你龟儿八辈子没有胀过牢衣禄了,屙痢屙那么快,害的我鸭肉没吃成只喝到点汤。”

住在半路人户的鸭子丢了,早就怀疑是何烂龙和杨八字所为。因为天黑了只看见他两个舅子从这路过,而且早有耳闻这两个灾舅子是鹰过拔毛的主。再加上晚上他三氏爷子因为吃多了吃少了发生的争吵,已被隔壁有耳听了去,把话传给了失鸭户。丢失鸭子的户主爬上元胜村的团包岺,向着杨八字和何烂龙住的方向拉长了声音骂:“吊脚岩的,扒耳坎的,个别人,请你好好的想一想。昨天晚上,我的鸭子被贼娃子偷去了,鸭毛就落在了你们的屋后面。你们有老人,我也有老人。我的老人是我辛辛苦苦赚钱来养活的,你们的老人却是偷别人的东西来孝敬的。偷别人的东西来孝敬老人你觉得光彩吗?……”

团包岺是元胜村的制高点,一直以来,村委会传达上级的指示精神,或者是宣读毛主席语录,只要拿个纸糊的喊话筒站到团包岺上那么一喊,全村人就能听见。后来有村民喊在岩脚底下做活路的人回家吃饭,也是站在这里传声。都是团转的几个老婆婆,晓得附近的地理位置,所以丢失鸭子的户主才爬上团包岺来开骂,目的就是要元胜村全体村民都能听见。杨德福和何烂龙明知道骂的是自己,躲在屋里无声无息。致使失鸭户在团包岺上骂人的话,成了现在元胜村民口授相传的口头禅――吊脚岩的,扒耳坎的,个别人……

14

从那以后,凡是白市、恒升、石笋沿途的住户,只要看见他两个舅子赶场从家门前路过,怕再被偷东西,都要尾随他俩身后,直到将其“礼送出境”。

何烂龙今天在白市街上,肩上扛的“使牛条”上是只剥了皮揪了脑壳的死猫肉冒充的野兔子。他赚钱的手段就是这样的无本之利,今天运气好,遇到那个买主是个毛头小子,小子说婆娘害喜了,想吃野兔肉,随便你要好多钱他都要买。

何烂龙伸出两根手指头,意思是要二十块钱。

小子脱口而出:“两百?”

烂龙顺势点点头。

“两百我也要”。小子摸出一叠毛爷爷钞票,抽了两张递给他,何烂龙取下死猫肉给那小子。

一分未出的死猫肉竟卖了两百元。何烂龙心里窃喜,也不等杨八字收摊,独自一人就在白市猪市坝邮局旁边酒馆里炒两盘菜,要来烧酒兀自喝起来。

等到杨八字收摊来找他,何烂龙喝的有点高了,屁股脸胀的绯红。他们俩号称庚哥,自诩为难兄难弟。何烂龙喝得颠三倒四,杨八字不得不经佑着他把他扶回家。

一路上何烂龙趔趔趄趄,走一步退三步,一路胡话,尽说些他家里不为外人所知的事,甚至他老汉有天晚上把他妈压得惊叫唤被他撞到了他都拿出来说。杨八字一边打着呵呵,一边责骂何烂龙喝不得就不要喝那么多。前面水凼明晃晃,何烂龙偏要把它当成青石板,一脚踩空,一个踉跄就蹿进路边冬水田,杨八字一把把何烂龙从冬水田里拉上来,还得从烂泥田里抠出他的大头皮鞋。把何烂龙扶到石马堰黄桷树蔸巴脚底,让他好好歇会。

黄桷树下也坐了个矮胖子婆娘,那婆娘肉嘟嘟的,像是发泡了的面团。头发有些零乱,衣服脏兮兮的,一脸黢黑,似乎没有洗过澡,绿蚊子在她身边盘旋着都不肯离去。一看就是有些“二”,明显的是个哈婆娘。脸上除了笑,没有任何表情。许是哪家走丢的二货,流浪到此。见两个陌生男人到来,屁股往一旁挪了挪,怯生生地看着何烂龙和杨八字。

俩灾舅子对视一眼,心有灵犀。杨八字凑上前去搭讪:“诶诶,你叫什么名字?”

那哈婆娘摇摇头。何烂龙凑过来问:“你家在哪座?说出来我们送你回家。”

那个哈婆娘还是摇头。杨八字突然想起,装算命书的口袋里有几个馒头,原打算今晚用这几个馒头和老爹杨高启将就宵夜用的。他拿出一个,递给哈婆娘。那哈婆娘接过就狼吞虎咽吃起来。两个舅子看到这个情境,异口同声地说了句:“带回去。”

杨八字对哈婆娘说:“走,我送你回家。”随手招来个野猪儿摩托,把哈婆娘扶上车,自己脚一跨坐上后座,“走。”摩托车“突突”地冒出一串白烟,把何烂龙丢在石马堰。何烂龙眼看杨八字带着那个婆娘乘车而去,赤着双脚跟在后面追:“诶!等我!诶!等我!”

杨道师见儿子杨八字用摩托载个女人呼啸回来,不知怎么回事,正欲问个清楚,杨八字只说声“你莫管”。就把那婆娘带进里屋,关上房门,把口袋里的馒头一咕脑摆在婆娘面前。那婆娘也是饿极了,见有吃的,顾不了许多,抓起馒头就吃,任由杨八字宽衣解带,在她身上寻找那三点一线。

一番云雨还没有刹角。杨八字的房门被敲的震山响,把杨八字吓了一跳,以为是公安局来人了,赶紧从哈婆娘身上起来,胡乱抓条裤子套在脚杆上,一边扎裤腰一边开门。

原来是何烂龙心急火燎的追来,何烂龙没有言语,冲杨八字讪讪的一笑,低头直往里屋拱。

杨八字抬脚抵住门框,挡住何烂龙的去路:“你要做啥子?”

何烂龙:“你完事了,该轮到我了。”

杨八字生气了:“里屋是我婆娘,你龟儿要咋子!”

何烂龙也不示弱:“你婆娘?不是我看到的嘛。”

杨八字:“你看到的?是我捡回来的噻。”

何烂龙:“你捡回来的?你娃儿操的撇,露天坝的瓜子一个剥几颗噻!捡来的婆娘,就该见者有份。”

看何烂龙那副八辈子没有见过婆娘的嘴脸,杨八字顿时就怒目圆睁,警告何烂龙:“你龟儿再在这胡说八道,当心劳资捶你!”

何烂龙此时正酒扛起,酒壮色胆,一把掀开杨八字,就要往里屋冲。杨八字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何烂龙就打成一砣。平时称兄道弟的庚哥,为了分捡来的婆娘,两个舅子马上就拳脚相向,翻脸比翻书都还快。

那个胖子哈婆娘见何烂龙跟杨八字吵了几句,就打起来了。以为何烂龙要弄她走,早把何烂龙当成了坏人,躲进里屋不敢出来。

杨道师见他两个打成一砣,赶紧去拉架。两个年轻气盛的年青人打架,犹如二虎相争,岂是你耄耋老者近得了身的。一个甩手就使杨道师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地上。怕出人命,杨道师赶紧出房门,站在院坝边,向着村委会喊:“打死人哦!救命啊!打死人哦!救命啊!”

15

村委会里张小可及村委成员正在开会,听到外面有人喊“救命”,纷纷放下手里的工作,奔出办公室看个究竟。喊声也惊动了元胜村的左邻右舍。现在的元胜村民,都在城里或镇上买了楼房,搬到城里当居民去了。剩下的老头子老婆婆在农村生活惯了,不愿意跟着进城楼上楼下,爬上爬下,自愿住农村帮自己的孩子看守老根据地。平时无所事事,就喜欢和人三五成群拉家常摆农门阵。哪里出了什么稀奇,也会凑过来看热闹。杨道师一阵急促的呼叫,也引来赋闲在家的人们,都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杨家院子里顿时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打成一砣的杨八字和何烂龙见村干部来到现场,自觉地分开,不再缠斗。杨八字首先请张主任主持公道,评哈理,凭啥何烂龙要跟我分婆娘?

大家一听都觉得好笑,杨八字居然有婆娘了,而且早先从来没有听说过杨八字讨了婆娘。两个“宝器”真的是宝到了家,元生榜真的是林子大,里面什么宝都淘得到,居然有人明火执仗、打锤葛孽要分婆娘。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张小可拼命忍住笑,她要弄清楚杨八字说的婆娘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人贩子拐来卖给他的,为什么何烂龙要跟他分婆娘,他们有没有违法行为。

杨八字向张小可说了事情经过,大家半信半疑。小可叫杨八字请那个婆娘出来大家看看,那哈婆娘见外面来了很多生人,早吓的不敢出来。小可只好和妇女主任一起进去,好说歹说,总算把那婆娘请到人群中。大家一看,难怪他俩个胎神说是捡的,像这副尊驾,倒有可能。只不过她是从哪里来的就成了谜。妇女主任像哄小孩子一样,问她是哪里人。哈婆娘咬着手指甲,声音像绿蚊子鸣叫一般,怯怯地说“我是天上的”。问了好多遍,哈婆娘一口咬定“我是天上的”。问她结过婚没有,有没有娃儿,那哈婆娘只是傻傻的笑。问了半天,没有结果。

张小可当场就给杨八字和何烂龙一顿批评,说他们是法盲,不尊重妇女意愿是违法的。特别是何烂龙,吵吵嚷嚷打锤葛孽要跟人分婆娘,简直是个“二球”。说小点,是你老祖宗刮毒事做多了,生你这个现世报。说大点,你的行为已经触犯国家刑律,法院会判你刑的!

张小可的一席话,大家听了,在心里暗衬:别看小可是个大学生,表面上文质彬彬,刻薄起人来也入骨三分。说的何烂龙满面通红,羞愧难当,趁人不备,各人悄悄咪咪地溜走了。

接下来村委会现场商量对这个妇女如何处置。杨道师一个劲地向小可求情,说我家德福都三十几快奔四十的人了,家里穷,看样子也难讨到婆娘。既然他们俩在那相遇,说明有缘。德福也有那个意思,就让女的留下,结成夫妻,生个一男半女,给杨家续个后。如果玉成其事,对村委会领导感激不尽!

村委会商量的结果,也只有暂且这样。因为不知那女的是哪里人,送走也无处可送。小可责令杨德福要尽快寻找到女人的娘家,征得娘家人的同意,要结婚也得到民政部门去登记,同居要合法。说的杨德福唯唯诺诺,表示一切照主任说的办。

何烂龙跟杨八字没有分成婆娘,反而被张小可一顿批评。他怪杨八字不仗义,平时那么铁的庚哥,在利益面前也是各人顾各人。两个胎神从此各奔东西,再不往来。

杨八字有了婆娘,虽然人是哈得点,毕竟那是女人,能传宗接代。杨八字也不赶场了,命也不去算了,成天和哈婆娘粘在一起,不分黑夜白昼重复着那个造人工程。

杨道师脸上乐呵呵的,逢人就夸媳妇好,他从来不说那是个莽子媳妇儿,只说媳妇儿是个忠厚老实人,如果得罪了左邻右舍,请大家多担待点。

何烂龙这回闹出的笑话,在元生榜广泛流传,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当面挖苦的笑柄。住在村东头的幺表婶娘看不过,决定给何烂龙说个媒,介绍个女娃儿好堵住人们取笑何烂龙的嘴。介绍的女方在石笋河那边座,当时女的见何烂龙长的周周正正,胸前别两枝钢笔,从来没有做过庄稼的手白白嫩嫩,一看就是脱产干部,或是教书先生。

初次见面,虽是话不多,却给女方留下了好印象。再加上幺表婶娘是专业的说媒婆,像何烂龙这种德性,为了把媒说成,有些细节不得不隐瞒,就专挑好的说。说的女方满心欢喜,当时就在石笋街上买了衣服、被面作为订亲礼物交给女方。在广安农村有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大凡相亲的男女双方见面后,男方就送些订亲的礼物给女方,如果女方没意见,愿意和这名男士交往,就收下礼物,然后去馆子吃饭,再约好日子和媒人一起去见女方父母。如果女方没有看上这名男士,女方随便找个借口离开,从此再不打扰,即使今后在路上遇见,也是陌生人。

到了去女方家见父母的日子,媒婆幺表婶娘说自己有点急事,先走了,约好在石笋大王坡黄桷树下汇合,然后一起去女方家。

今天要去老亲爷家上门,何烂龙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西装领带派头十足。本来很好看的小伙,却把头发用菜籽油抹的油光晃亮,梳个中分的偏头,怎么看怎么像打日本鬼子电影里的汉奸。自己一贫如洗,就溜进大嫂厨房偷了方腊肉,在半路上爬上一辆开往广安的货车,跟司机说好在石笋大王坡黄桷树下车。那司机不落较,偏要“突突突”的将他拉到司马桥才喊他下车。此地已超过石笋街上十多里路了。

何烂龙自作主张,自己问到女方家去。女方父母见他独自一人来,身后没有媒人,觉得奇怪。又看他第一次上门,手里提方腊肉,这在广安农村,初次到女方家,实在是不伦不类。女方父母心里就有几分不爽。

女方父母出于礼道,热情招呼他坐,并客套地说:“你来就来嘛,还提什么腊肉。媒人呢?她今天怎么没有来啊?”

何烂龙那个憨包,说话没有个把门的,直言相告道:“腊肉不是我的,是从我大嫂那偷来的。媒人说她在大王坡等我,我是爬货车来的。他龟儿司机不落较在大王坡不停车,把我一个人拉到这来了。”

女方父母听出来了:这小子穷,而且还是个二皮寡五的偷二。像这样的人,女儿的终身大事岂可托付给他。不过,人家远来是客,得请人家吃饭。女方家弄了几个菜,将就何烂龙提来的腊肉,炒了盘回锅肉。回锅肉在广安农村,是盘主菜,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千百年来亦是如此。

女方父母请何烂龙上座,他也不推辞,竟大咧咧的坐上上席。女方父母两边作陪,席间未见姑娘踪影。女方父母一个劲的劝饭劝菜,夹一片回锅肉给何烂龙,何烂龙嘴巴蠕动了几下,吃了。女方父母再夹三四片给烂龙,烂龙狼吞虎咽,又吃了。女方父母索性将盘里回锅肉穿一串,全部放进何烂龙碗里。何烂龙活像八辈子没有吃过,一句客气话都没有,就风卷残云。

临走,女方给了他一包东西。何烂龙满心欢喜,第一次走老亲爷家,不但有好酒好肉招待,临走还打发一包东西!

何烂龙回来快步如飞,来到石笋大王坡,幺表婶娘还在那等他。见他从女方家那边来,手里的东西有些眼熟,叫何烂龙打开看,原来是上次自己送给女方的订亲礼物,现已原封退回。气得幺表婶娘好一顿数落:“你哟,你哟!真的是一堆烂泥糊不上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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