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河上花图》:绘尽人生悲凉,孤行终见光明
八大山人《河上花图卷》
当中国绘画史发展到明中期时,中国绘画的颓势已经显现出来了。中国绘画历经了五代北宋第一个高峰之后,艺术家们便开始重新审视中国画的出路。好在元代大师们重新激发了中国画的生命力,特别是元四家的出现,将中国绘画的发展推向了第二个高峰。而此后,即便是有明代诸位大家的极力复兴之举,也未能让中国画重新焕发出应有的生命力。董其昌的画学理论,在一定程度上让中国画显现了短暂的“兴盛”,但同时也彻底扼杀了中国文人艺术家的创造力。
不过,中国画的内在生命力从未枯萎。“清初四僧”的出现,特别是朱耷(八大山人)和朱若极(石涛)的出现,让中国画的魅力再次呈现在时代面前。朱耷和石涛并不是要恢复传统,也不是极力走极端变革的变革派,而是借助了笔墨来洞悉内心的世界,将自己的生命力量传递到作品之中。朱耷的作品往往给人以不落俗套的印象,这在明末清初的画坛是独树一帜的。朱耷的绘画风格为中国画的发展开辟出了一条新的路径。后世的齐白石、张大千、潘天寿、李苦禅等大家巨匠都深受朱耷的影响。
朱耷传世的作品有很多,题材上也非常丰富,不过以水墨写意花鸟等居多,作品形式则以册页等小品为主。《河上花图卷》则是一卷难得的长卷巨制作品。相比其他的作品,品读《河上花图卷》需要对朱耷本人的生命历程有一个基本的了解。这卷作品可以大致分为四个部分,这四个部分有着不同的情绪和节奏,一一对应的是朱耷不同的生命阶段。我们可以说这卷《河上花图卷》是画家完整生命的写照。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成熟的笔墨技巧、胸次明朗的心境、成熟的思想语言等让我们有机会藉由绘画艺术融入到朱耷所在的那段生命旅程之中。
八大山人《河上花图卷》局部1
一、世界莲花里,墨点无多泪点多
大多数人的一生往往是平淡无奇、乏善可陈的,但是朱耷是一个极富戏剧色彩的人物,他的一生,却犹如一部冲突感极强的悲剧。他荣华富贵过,他穷困潦倒过,他疯癫痴傻过,他胸次明朗过。他曾取号“个山驴”来自嘲自己如同驴一般的生活境遇,然终究在艺术与佛道思想中寻觅到了“八大山人”所拥有的那份生命的光明感。
1626年,朱耷出生于江西南昌,为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九世孙。此时距离明朝崇祯皇帝自缢尚有19年时间。朱耷在这19年里,虽然帝国依然处于内忧外患之中,但是至少对于身在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南昌,青少年时代的朱耷,并未感受到太多帝国即将面临的灾难的来临。受到到父亲、叔父等影响,幼时的朱耷便接触到了书画,加之天资聪慧,幼时的朱耷便能画得一手好山水画。19岁之前的朱耷,如同大多数皇亲贵胄一般享受着朱姓身份所带来的荣耀。
八大山人《河上花图卷》局部2
1644年,朱耷19岁。这一年,李自成攻陷北京城,原本想要将拯救帝国的崇祯帝走到了自己的人生尽头。虽然后来有所谓南明存续了近四十年,但是对于朱耷而言,明朝已经灭亡了。自己“皇亲国戚”身份从此成了随时会引来杀身之祸的枷锁。此后,朱耷又遭遇父亲去世,在内心极度苦闷中,顺治五年(1648年),朱耷妻子身故,朱耷选择了削发为僧,遁入空门,取名雪个。朱耷选择出家,一则是寄希望于禅门可以让内心得到宁静,二则是希望借此避免新政权有可能带来的杀身之祸。
虽然服膺了佛教,但是朱耷的内心里依旧是不平静的。他或许也会感到害怕,这种“怕”伴随了他大半生。约1650年,朱耷更改号为个山、个山驴。特别是“驴”字,反应了当时的朱耷的生活处境。
1653年,朱耷受戒称宗师,随朱耷学法的有100多人。他极力地想要通过学法传法来获得内心的自在踏实,然而现实并非如此。他常常混迹于贫苦劳动人民中间,但凡有求画的,他必应之。虽已出家为僧,但朱耷却喜喝酒,常常喝醉。喝醉了便作画,所作之画皆送人。或许只有醉酒之时,朱耷才是清醒的,也只有醉酒之时,朱耷才能感受到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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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佛门修行了多年之后,三十六岁的朱耷忽然服膺了道教。这并非是放弃了佛教,而是转而“强化他的佛学渊源”,并试图找寻生命的幽淡。这是朱耷自19岁开始便始终在寻找的生命状态。前后服膺佛教与道教,也便与此有关。
如果说身在佛门的朱耷尚无法真正意义上实现自在,那么服膺道教之后的朱耷,便开始了随意、自在的内在探寻。朱耷始建青云谱后,先主事了一段时间,而后便将青云谱交给其弟弟“牛石慧”(这三个字的签名类似“生不拜君”)来主持,而朱耷自己则四处云游访友作画。这一时期的经历,让朱耷真正领悟了佛家智慧,从此便大开方便之门,而其作品也真正意义上做到了“随意而往,触物即成”。朱耷此时期完成的诸多作品,在主题的选择上,完全超越了前人窠臼。他的山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山水,他的花鸟也并非画院派所推崇的工丽花鸟。眼之所见,皆可入画。此方便之门的打开,让朱耷看到了一个纯粹的精神的艺术世界。世间万物所有的形态,在朱耷的笔墨中,呈现出了一份独有的“妙趣”。文人画在这里,便出现了新的路径。
60岁左右,朱耷开始使用“八大山人”一号。此号的使用,也说明了朱耷依然贯通了佛道两家的思想。呈现在朱耷面前的,不再是过去的阴云,而是一个豁然开朗的世界。
八大山人《河上花图卷》局部4
朱耷的一生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19岁之前,这一时期的朱耷,头顶光环,快乐地浸染在艺术的世界里,他的未来原本是一片光明,然而随着明朝的灭亡,这种光明随即消失;第二个阶段是出家为僧的阶段,这一时期的朱耷,生活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先后遭遇生活中的各种不幸,且时时刻刻堤防着掉脑袋,原本想寄托佛门寻得心灵的清静与自在,却始终没有突破;第三个阶段是服膺道教的阶段,此时期的朱耷,似乎是想明白了,眼前的世界也渐渐有了光明感,但是还不够强烈。进一步强化佛教思想之后的朱耷,内心里逐渐形成了一扇微小的窗户,这扇窗户可以看到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第四个阶段是朱耷放下一切事务专注于云游绘画的阶段,在这一时期,朱耷真正意义上做到了“平常心即道”,在其绘画中,也逐渐呈现出了一派光明。此时的朱耷作画真正如“河上仙人正图画”的快意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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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河上花图卷》里的生命寓言
朱耷的作品以册页居多,《河上花图卷》是朱耷存世作品中难得一见的水墨写意长卷之作。《河上花图卷》在清代时由许乃普鉴定,爱新觉罗·永瑆题记,至近代徐世昌鉴藏并题记。朱耷创作这幅作品之时为1697年,此时的朱耷已经72岁,这一时期的朱耷,其创作已臻化境。可以说,《河上花图》长卷为朱耷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
全卷用笔疏密有序,墨色层次分明,近景、远景构成了一个别致的大千世界。从右至左,徐徐看下来,仿佛有一种内在的旋律节奏在耳畔回响。这种品赏的快感,在某种程度上,是朱耷创作此画卷时所饱含的心绪。
全卷以近景荷花开始,以远山结束。在《河上花歌》中,朱耷写道:“实相无相一粒莲花子,吁嗟世界莲花里。”远山是一个大世界,一株莲花,何尝不是朱耷的大世界。从莲花里走出来,不染凡尘,历经一世,终归归于远山的凡尘世相。每个人皆如此,朱耷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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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卷以淡墨干脆利落地画荷叶与荷花,那一朵荷花似乎还没完全绽放,背景也是苍白一片,真正如同生命的肇始,没有多余的枝枝蔓蔓,已没有羁绊与牵挂,未来的繁荣与枯萎,与此刻皆无关。这是生命最本真的状态。
继而前行,是浓淡墨表现出来的一片清丽山峰与山坡。朱耷的写意笔墨,在此处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奇特的,似实似虚的世界。似乎有一片巨大的荷叶和巨大的荷花在这里要即将绽放着。作为皇亲贵胄,朱耷的生命在这一时期,本该如此,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看不完的家国天下美景。稍浓的笔墨点出了草坡上的树,却又如同荷叶上滴落的水珠。此刻,我们感受到的是生命的一派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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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向左,画面顿时紧凑起来。紧密的荷花荷叶几乎占满了整个视觉空间。虽是水墨写意,却让人恍惚见看到了杨万里笔下“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妙景致。这大概是生命最好的阶段,热情四溢,对未来充满了幻想,亦对人生充满了期待。浓淡虚实相间的荷叶,显得层次分明,世界在此也是分明的,未来似乎也是分明的,朱耷所渴望的分明世界,在笔墨里得到了实现。不过,显然画家的生命在此还有所保留,似乎正在期待着一次彻彻底底的绽放,这些似开未开的荷花,在等待着一个最美的时节。年少时,我们都曾期待青年时候的自己,等到已成青年,却心中有了更多的欲望与不满足。在灿烂的季节,渴望更加的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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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世界未必如同自己所设想的那般美好,人生也未必是自己所期待的那般前程锦绣。画家画到此处,显然新潮已经有了些许悲凉之意。“凌乱”的用笔,进一步放大了“写意”的味道。甚至于整个背景,都是不愿意做更多的交代了。干笔淡墨擦除一种虚无缥缈的意境。这是朱耷曾经所面对的世界。前路未知,生死未卜。枯树的形态格外引人注意,放佛预示着某种生命的消亡。这不得不让人想到那棵著名的歪脖子树。一个王朝的终结,与一棵歪脖子树紧密联系在了一起,朱耷的命运同样与这棵歪脖子树联系在了一起。
用墨在这里已经“淡”到不能再“淡”了。然而,画家似乎又找到了某种内在的生命力。枯树枝延伸到了另一片天地世界之中。笔墨又重新渐丰富起来。山石、荷叶、荷花、林木交错编织成了另一个独属于画家本人的新世界。画家在此构造了一个“围城”。枯木篱墙与山石围成了一个朱耷的艺术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渴望不被打扰,渴望修佛修真,佛道的思想深刻地影响了朱耷。据说,朱耷之所以给自己取一个“八大山人”的号,也与其服膺的宗教思想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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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耷二十来岁出家削发为僧,至三十六岁左右建青云谱,服膺道教。也就是说,朱耷前后服膺了佛教与道教。而“八大山人”大约是在朱耷1684年前后开始使用的。这一时期的朱耷,虽然服膺了道教,但是与佛的缘分并未结束。此时的朱耷常常与佛门大师走动来往交流。朱耷一生之中朋友极少,大多为佛教道教之人。“八大山人”一号便可能是结合了佛教与道教两种教派的信息。“八大”为围绕须弥山的“八大山”说:佛教以须弥山为中心,周围有佉提罗、伊沙陀罗、游乾陀罗、苏达梨那、安湿缚朅拏、尼民陀罗、毗迦、斫迦罗等八大山环绕。八大山人,意为置身在“八大山”中之“人”。以示对“佛”的虔诚之心。而“山人”,则为“仙”。
画家在这里找到了一种惬意,笔墨上的表现显得更加随意从容。这里不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而是一个失去所有真实世界规则的抽象世界,这是画家心中的世界,是画家内心重新寻觅到宁静的境界。对于画家本人而言,这一阶段也是其艺术真正实现了超越的阶段。此时的朱耷,“胸次朗然,如香象渡河,具无边力量,有金刚不坏之身。”(朱良志《八大山人的“涉事”》)故而,此处我们看到画家的笔墨完全放开了,心态上也更加符合“平常心即道”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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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再往左,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呈现在了我们面前,这里没有花团锦簇,也没有萧索的枯木寒石,有的是一派清明。艺术家心中的世界变得澄明起来,岸边花草用笔虽然依旧显得率性天真,却能传达出一份花草的清丽。这是一个年逾古稀老人历经岁月沧桑之后所洞见的世界。
画卷来到最后,我们看到的是群山。一条小径延伸进群山之间,人终将消失在莽莽群山之中。从莲花里来,到山石中去。人行一世,终究是这个世界的过客,无论出身如何,无论经历如何,都逃脱不了同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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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守住心莲,觅得一抹生命光明
艺术,让朱耷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宁静,也找到了自己生命里的光明。在凄苦大半生之后,唯有笔与墨,让朱耷重新活成了自己内心中渴望的模样。《河上花图》卷可谓是朱耷一生中的真实写照。藉由这卷作品,后人不仅得以领略八大山人精妙的笔墨魅力,还得以体悟到艺术家在困顿中是如何用艺术来安顿自己的生命。
每个人都是带着光明而来,在或漫长或短暂的人生旅途中渐行入一片黑暗森林。这片森林里潜藏着各种未知的风险,路上的荆棘,或看不见的泥潭。有些人会在黑暗中始终让心中的那份光明永存,以此照亮脚下的路。有些人或许已经忘记了自己生命之初的那份光明,而迷失在黑暗森林之中。我们常常羡慕他人面前的那份光明,却未曾看到他人背后那片黑暗。
读朱耷,对于我们当下的生活,是一份观照。他的一生,是“泪点多”的一生,但是朱耷却坚持做这自己干净纯粹梦。虽然前途未知,却也要坚定脚下的每一步;虽然一路荆棘丛生,却也要坦然走过。洁净纯洁的莲花,是在污泥中绽放;美好世界的倩影,是在孤独旅行中瞥见的;世间的所有困顿,无法驱散我们内心中所怀有的光明。这是朱耷对我们的观照。
世界太喧嚣,我们依旧可以让内心留住宁静;生活太困顿,我们依旧可以在困顿中觅得喜悦;步履蹒跚又何妨,脚下的路依旧通往我们渴望的方向。每个人的心田深处,都有一株莲花。守住心莲,觅得光明。
八大山人《河上花图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