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政协报》今天整版全文刊发白燕升发言:戏曲人如果守不住自己的阵地,把市场都让位给了流量偶像,不是...
编者按
10月19日,“守正·创新——第十七届中国戏剧节·中国戏剧表演艺术高峰论坛”在湖北武汉举行,全国知名戏剧专家和一线创作人员共聚一堂为戏剧发展建言献策。知名主持人、电视制作人,山西传媒学院教授白燕升一直致力于戏曲艺术的传承与传播,他在此论坛上作了《漫谈表演的“接发球”和传承传播》的主题发言。10月25日的《人民政协报》将此发言编辑刊发,全文如下。
白燕升,著名节目主持人。山西传媒学院教授、白燕升戏曲研究传播中心创始人。曾任中央电视台主持人、制作人,香港卫视副台长。著有《冷门里,有戏》《那些角儿》《大幕拉开》《那一年的情深与景深》等作品。策划主持《燕升访谈》《伶人王中王》《戏码头》《擂响中华》等电视戏曲节目。作为“传播中华瑰宝的杰出使者”,他努力实践传统戏曲的当代价值,履行当代戏曲人、媒体人应有的社会责任。在2020年初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斗争中,他第一时间向湖北省慈善总会捐献抗疫资金50万元,并于2020年4月下旬和6月下旬先后策划主持了《戏码头》北京爱心义演和全国爱心义演,通过湖北卫视电视直播后,对在全国范围内传递爱心、凝聚力量、鼓舞人心产生了积极广泛影响。
做好戏曲表演的传承传播
我刚进央视工作的时候,一位前辈主持人曾和我说,一定要明白观演关系的状态,“演出不只是自己的事,观众也在和你一起完成。当你眼睛看着镜头,心里要想到你最爱的亲人,真心去体会所感所悟,迅速拉近和观众的距离,让观众相信你,这样就成功了一半。”他还说,“不要装腔作势,不要显摆,不要把假大空当成高大上,一定要做专业化的主持人。”要走专业化的道路,要守住自己的阵地,守住这份寂寞,所以我坚持做戏曲,一直做到现在。
主持与表演其实是相通的,以观演关系为参照物来说,戏剧表演不是孤芳自赏,而是观众视角下的表演,是多重关系下综合呈现的结果,因此谈表演经验和艺术传承不能割裂地谈。除了艺术家个人的努力之外,还有几个问题需要注意。
不能与市场割裂
戏到底演给谁看?有观众时,演给观众看;假如没观众呢,我们要演给天上的那些先贤们看。古人讲的“慎独”,不是自己关起门来一个人修行,而是内心要有坐标、有榜样、有偶像,这样才有前进的动力。当今的京剧明星艺术家王珮瑜,就是一个内心有坐标有偶像的艺术家。她二十几年前在戏校的时候我就关注到她,感觉她比同龄人成熟。她不怎么爱说话,但她说出来的话都非常精准,有分寸、有界限。我曾问她:“你的座右铭是什么?”王珮瑜说:“我每天都在寻找和梅兰芳的差距。”这个差距不仅包括艺术境界、艺术修养,也包括知名度。这个回答让我相信她一定能成功。如果一个演员不想成名,只是待在那里等国家养着,还有什么奔头?如今,王珮瑜确实出名了,把京剧传播给了更多年轻人,她也成了许多人的偶像,这就是守土有责。戏曲人如果守不住自己的阵地,把市场都让位给了流量偶像,这不是别人的错,而是我们自己的失责。
表演不能与观众、与市场割裂。艺术要有观众和市场,才能有长久生命力。因此表演者要有传播意识,也就是市场意识、观众意识,要让更多观众知道和欣赏你的好,才能有更好的传承传播。历史上诗歌、小说、戏剧等繁盛的时期,大都是因为外行人对它感兴趣,如果戏曲总是只有那几个老戏迷,吸引不了新观众,这是一种悲哀。所以我一直讲传播,也一直在坚持做传播。国庆期间,我和团队在廊坊举办了《戏聚廊坊 擂响中华》全国青年戏曲邀请赛,7天直播在线观看人数合计达9000多万,平均每天有1000多万人观看。一场直播1000万多人观看,在戏曲传播史上史无前例。这是什么概念?一个1000座位的剧场,场场满座,得演1万场。所以,戏曲艺术家一定要认识到现代传播方式的重要性,要与时俱进,学会与媒体特别是新媒体联姻。
表演者要有传播意识,但不能被“流量”绑架,不能为了那点可怜的流量而降低身价,低俗媚俗。现在短视频平台上有不少自降品位、哗众取宠的表演,我特别不希望这样的声音充斥于戏曲界。戏曲演员应当要有真功夫,做真演员。表演绝不是迎合观众,而是要引领,要建立合理的观演关系。表演不是庸俗地“要好”,而是服务于人物,明白了这点,才明白表演该在何处用力。比如,梅派大青衣李胜素就说过,“我不追求现场的'火爆’,那不是梅派。”李胜素一直坚持梅派的中正平和,所以她才成为当今最接近梅兰芳气质的梅派青衣。
史依弘 京剧《新龙门客栈》
“北李南史”,提到京剧梅派,不能不提到史依弘,她是“守土有责、开疆拓土”的典范。梅派、程派、尚派、荀派四大流派的戏都拿得起来。她无论在舞台上,还是在生活中,都是有着鲜明时代感的好角儿。她不是在演出的路上,就是在练功房里。像这样有高颜值又极勤奋的劳动模范,实话实说不多了。她的《新龙门客栈》我看了两遍,一遍比一遍好。她把自己刀马旦的功底和梅派、程派唱腔融为一体,一个人塑造了两个鲜明的形象。这就是最具当代性的戏曲化表达,探索了当下京剧的又一种可能。
不能与搭档割裂,不能与剧团割裂
要相信搭档、珍惜搭档。现在一些舞台搭档之间彼此是缺乏信任的,甚至是暗暗较劲,都想把对方“压下去”。但表演其实是互相成就的,每个优秀的表演艺术家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比如大家非常熟悉的京剧大家李少春与杜近芳,还有京剧名家于魁智与李胜素,都是相互成就的黄金搭档。他们在长期合作中,相互影响,成就了对方变得更好。这样的搭档多点,是戏曲的福,也是观众的福。
剧团是一个艺术集体,那些令人称道的好剧团都不止一个角儿。比如过去北京京剧院有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赵燕侠,中国京剧院有李少春、袁世海、叶盛兰、杜近芳。但现在的剧团很多都是一枝独秀,这并不是好事。
角儿是红花,剧团是土壤;没有枝繁叶茂,哪有花朵芬芳,更不可能百花齐放。因此,角儿不能只做索取者,也应该做回报者。但现在有些人不注重培养剧团的“四梁八柱”,只把年轻人当“底包”,不给他们成长冒尖的机会。如此一来,既阻碍了年轻人的成长,也限制了角儿的艺术进一步提升,更损失了戏曲的长远未来。功成名就的院团长,最重要的任务不在“发球”,而在于“接住年轻人的球”。
国庆期间刚刚结束的《戏聚廊坊 擂响中华》全国青年戏曲邀请赛,部分参赛演员就遇到了种种问题。有一位演员临参加比赛前,因为被剧团临时安排演出任务——而且只是幕后合唱,却请不到假,最后只能哭着退赛;还有一位演员,剧团距离廊坊仅几十公里却不支持演员参赛更不给安排助演,演员只能向远在千里之外的云南的师姐求助,最后师姐从云南赶来为他助演。我想,这些都是不利于院团发展和演员成长的。院团应该以培养角儿的心态来培养年轻人,多给予他们支持,多给他们机会,帮助他们成长,接住年轻人“发的球”。
《戏聚廊坊 擂响中华》全国青年戏曲邀请赛
不能与传承者割裂
流派艺术的传承与创新,是一代代传承者支撑起来的。从王瑶卿到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到张君秋,从谭鑫培到余叔岩、言菊朋、高庆奎、马连良到杨宝森、奚啸伯、谭富英,百年来的戏曲发展史证明了必须要老师真教,学生真学,才能做到传承,做到守正创新。但现在一些拜师并非如此,师父收的是利,徒弟拜的是名,只不过是各取所需,有的甚至是批量收徒,回头再见面,师父认不出徒弟,徒弟找不着师父。
在谈传承时,我们常常谈到“复制”和“超越”。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个故事,东晋“书圣”王羲之和他的儿子王献之,是书法界的两座高峰,并称“二王”。王献之小时候,有一天,他问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达到父亲力透纸背的效果?”妈妈把他领到院子里,说:“孩子,你看到这院子里的18缸水吗?什么时候你把这18缸水磨尽了,或许能达到你父亲的水平。”儿子将信将疑,懵懵懂懂地开始练习。3年过去了,王献之磨尽了3缸水,写了很多字,他高兴地拿去给父亲看。父亲王羲之一边翻看着儿子3年来的练习成果,一边啧啧称赞,看着看着,他的眼睛盯在了一个“大”字上面。这个“大”字的一捺写得又粗又长,比例不对,王羲之拿起笔来,加了一个点,轻轻地往左边一带,就变成了一个“太”字。王献之特别高兴,又拿着这些字去给母亲看,母亲也是一边翻看着儿子3年来写的字,一边啧啧称赞,看着看着,母亲的眼睛盯在那个“太”字上,盯在那个“点”上。妈妈是个教育家,不会伤害孩子,她只说了一句话:“吾儿磨尽三缸水,唯有'一点’像羲之。”这个“点”里有重量、有力量、有速度、有情感、有人的真性情,这是任何人都复制不了的,就连王羲之自己酒醒之后,怎么写《兰亭集序》都写不好,更何况他人。所以,一直以来,我在艺术上坚持一个观点,艺术无法复制,更无法超越。怎么办呢?在继承的基础上,根据自己的生理条件、艺术素养,创造属于自己的那座独一无二的高峰就足够了。
不能与创作团队割裂,不能与理论割裂
一个演员要明白自己适合演什么戏,有的角儿选的戏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只演两三场就刀枪入库,结果必然是劳民伤财。许多院团的工作重点不是在开拓市场上,而是在寻求国家的各种资助上,靠财政兜底。
角儿需要有自己的代表剧目,但剧目是因人而异、因人制宜的,有赖于创作团队对表演者各方面的支持,如剧情、唱腔、表演特点要适合某位特定艺术家。著名作曲家万瑞兴为京剧程派名家张火丁《白蛇传》《江姐》等剧目设计的唱腔,著名剧作家王仁杰为梨园戏名家曾静萍创作的《节妇吟》《董生与李氏》的剧本,都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范例,这样的合作是演员和剧目取得成功的重要保障。
实践提炼理论,理论指导实践,实践又迭新理论。表演艺术家不能光重视实践,一定要有自己的思考、思想,有理论意识。比如,李少春说自己是“李少春让林冲支配李少春”带有中国程式体验特色的表现派,哲理深邃,为戏剧界所罕见。这是什么意思呢?李少春一定要是林冲,让林冲支配李少春的唱念做打来塑造林冲,同时又不是完全沉浸在人物中,而是时时刻刻意识到李少春还在,是调动李少春的唱念做打来塑造林冲。因为有这样高级的思想,所以我们看他的戏,很难分清那一刻他是李少春还是林冲。
李少春文宗余叔岩,武宗杨小楼,演老生看不出武生的痕迹,演武生看不出老生的痕迹,不仅能演传统戏,也能演新编历史戏和现代戏,还能演猴戏,演什么像什么。他还集编、导、演、唱腔设计于一身,融京派、海派于一炉。因此他被称作“李神仙”。他处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是先天条件的优越加上后天的勤奋钻研,使他十分系统、完整地继承了前人的艺术精粹。时代的变迁与潮流的驱使,使他投身于现代戏的创作与开拓之中,为京剧提供了一种方向和可能。他是那一个时代演员中的佼佼者,是一个实至名归的承上启下的大师。如果说程长庚们在京剧的土壤里埋下了一粒种子,谭鑫培们让这粒种子生根发芽长成一棵树,梅兰芳们让这棵树开枝散叶,那么李少春们则让这棵树结出了硕果,这就是李少春的艺术高度和地位,而这一切都离不开他的思想高度和理论高度。
不能与生活割裂
戏剧是对生活的再现,表演方法源自对生活的提炼。特别是戏曲程式,是前辈留下的财富。但时代在变,生活在变,老程式面对新生活,有些时候显得“不够用”了甚至是“脱节”了。怎么办?除了继承传统,还必须要与时俱进,深入当下生活,创造性地发展和丰富表演手段。
在众多剧种里,京昆的历史悠久,艺术积累丰厚,可以称为龙头老大。但是,京昆因为条件相对好、规矩多,历史包袱也重,有时就像博物馆里的器物,“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墨守成规,显得朝气不足了。可是,地方戏不一样,地方戏扎根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特别是基层。地方戏得到的支持、受到的关注,可能不如京昆,但显然更接地气。我的一位朋友说,看了《戏聚廊坊 擂响中华》这次大赛,感觉地方戏对京昆有点“农村包围城市”的趋势。这个比喻很形象。我想,京昆要居安思危了,高高在上、放不下身段是不行的。我们需要对京昆的青年演员善意的提个醒。你看,地方戏那么鲜活,那么有冲击力,一定要善于学习。还是那句话,既要各美其美,也要美人之美,才能美美与共。
10月18日晚上看了婺剧楼胜的折子戏专场,真的很震撼。楼胜是优秀的,楼胜也是幸运的。其实戏曲界还有许多优秀青年演员,比如京剧武花脸马敬帅,河北梆子闺门旦、刀马旦张警月,越剧女小生陈丽君,闽剧小生杨帅,石家庄丝弦老生齐卫锋,昆曲花脸曹志威,晋剧老生郝文龙,秦腔青衣魏艳妮等等,所以我真的希望各级相关文化部门能够善待所有年轻演员,让年轻演员都能够有机会成才成名。
我自己也有这个体会。“金话筒奖”是主持界的最高奖,在申报“金话筒奖”时,由于申报名额有限,戏曲节目的影响力没有其他节目大,台里从来没有报过。我相信自己够格,但没有名额,怎么办?于是我自己把申报资料报到了当时的国家广电部。很庆幸,我成了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以个人名义申报并获得“金话筒奖”(全国十佳)的主持人。感谢广电部和中央电视台对我的包容。从这个经历,我深深感受到,个人努力和自信很重要,但机遇和外界也一样很重要。因此我斗胆建议,中国戏剧梅花奖的申报不能只有各省剧协推荐一个通道,也可以尝试开辟演员自己报名的通道。
表演艺术家要做好“接球者”。从以上几个“不能割裂”可以看出,表演艺术的创造与传承,绝不仅仅是表演者个人的事情,也绝不仅仅只是表演本身的事情,它既有赖于艺术家个人的道德与艺术综合素养,也有赖于一个良性竞争而又包容开放的行业生态。期望艺术家们,尤其是功成名就掌握“权力”的艺术家们,要有大格局、大胸怀、大眼界,做好“接球者”,接好观众的球、搭档的球、团队的球、年轻人的球,进而接好前辈的球、生活的球,成为德艺双馨的艺术传承者、传播者、发展者。当所有人都有“接球”意识,形成你来我往的良性循环,行业生态才能越来越好,才能培育出更多优秀艺术家,让观众感受到戏剧舞台上艺术与人格的双重魅力。
来源:人民政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