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作“东瀛菖蒲考”|兼译述小林宪雄八十年前菖蒲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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菖蒲是一种文化的剪影,谢绝进入品种怪圈,菖蒲种养难度适中,我们要做的只是弘扬这段文人气节,正确理性看待植蒲文化观,价值观.

(一)

当下莳养菖蒲之风日盛,菖蒲种类也日渐成为话题。常见蒲友们为了某个种类争个不休,又或以某品种为贵,某品种为贱,贵者精细供养,贱者称斤论两。而我向来以为,我国菖蒲文化有两个传统,一为文人传统,从“莫道幽人无一事,汲泉承露养菖蒲”的优雅闲散,到东坡“忍寒苦安淡泊”的精神境界,是不以品种贵贱为意的;二为园艺传统,如王象晋在《二如亭群芳谱》中所述菖蒲品种和种植要点。当然亦有两者兼而有之的,比如文震亨写下的《长物志》。总的来说,前者重气韵与感悟,后者鉴品种与形态。两者各有审美上的意趣,未必要分高下,但我觉得,最终还是要从有形进入无形的审美的。

湖石一块,菖蒲两三丛,都是平凡的道具,要做的只是等待时光(冬日里闲坐时小戏)

中国人与心境、感悟相关的东西,大抵都是由形入气的。张三丰教张无忌太极剑,哪怕是大敌当前的急就章,也还是先要教招式,再教他融汇于心而忘形的。由是,依我之见,种类之说,既要弄个清楚明白,不要执假为真,又不要太过执着,自寻烦恼。倘若打个比方,就好比要赏石,总要能分清灵璧石和英德石的区别,不至于闹笑话或被人骗,但是灵璧与英石孰高孰低,哪块石头更好,愿出多少钱购买,则全是看赏石人自己的审美和趣味乃至一时一刻的心境。

(二)

举凡当前菖蒲品种之辨,殆有三项:

一是中国国内品种之辨,如野生石菖蒲、虎须菖蒲和金钱菖蒲之区别;

二是日韩舶来品种之辨:如常有蒲友问何为极姬、何为花菖蒲以及岩菖蒲;

三是中外比较之辨:常见蒲友购入贵船苔石菖,却担心是否是金钱菖蒲的“鱼目混珠”。

国内种类,因蒲友众多,资料也丰富,只要做好功课,基本上是能分辨清楚的。然而舶来品却相对混杂。一来毕竟市面上见得少,资料也不够充分,多有混淆。有时大约蒲商自己也难免求兔以角,比如曾见一北方蒲商,称粗壮如韭菜的菖蒲为“姬菖蒲”,又将“有栖川”误作“栖川”,着实贻笑大方;更有甚者,则是贩卖图利者有意无意的混淆,故意指鹿为马。

事实上,即便是日本菖蒲爱好者们,也常说近世以来,菖蒲品种相互混淆,难有定说。近日机缘巧合下找到一本八十八年前的日本园艺家著作,为1928年在日本初版的《今の盆栽とその培養法》(《当今的盆栽及其培养方法》),其作者是日本著名杂志《盆栽》的编辑小林宪雄先生。

小林宪雄著作封面

里面有一节专说石菖蒲。虽然单凭文献,也不过是起到按图索骥的功效,不过比之信息时代网络上的人云亦云,这既是一家之言,也是大家之言,自觉颇有价值,因此择其精要之处翻译述评。

不过进入正题之前先打岔一下。基于这一年与蒲友们的交流,我觉得一些误解或许来源于语言。中日两国语言相同相近之处甚多,不然梁启超先生也不可能在东渡之时,号称一夜之间学会了日语。然而毕竟是两种语言,同样的汉字,未必就是同样的意思。下面就是关于菖蒲的几例:

菖蒲:日语汉字所说“菖蒲”,是指鸢尾科的花菖蒲。日本每年六月前后,各地均有“花菖蒲祭(“祭”有节日之意)”,即为观赏此花。

石菖:我们今日所说的或案头赏玩、或园艺盆栽的天南星科的菖蒲,无论哪个品种,在日语中均视为“石菖蒲”,有时也简称“石菖”,且为与前述“花菖蒲”区别,大部分时候用的是其假名写法即“セキショウ”。

姬与极姬: “姬”在日语中有小型之意,例如黄金姬石菖蒲,即是指黄金石菖蒲中的小型品种。因此顾名思义,“极姬”即“极小型”,日本的菖蒲爱好者多以此指天鹅绒(也 有日本蒲友称为“贵船苔”)石菖蒲。近日遇一资深玩家,告诉我极姬与天鹅绒亦有细微区别,我想这也是很有可能的,毕竟如今菖蒲爱好者对石菖蒲的种类划分, 不是以植物学,而是以形态,则一些细微差别倘若能较长期固定下来,很可能被命名为不同品种。

鸢尾科的花菖蒲

(三)

小林所著《石菖》一节首页

小林先生在“石菖”一节中,第一段就交代了石菖蒲的在日本盆栽史上的源起,很有意思,试翻译如下:

所谓石菖,乃石菖蒲略称,古人以之为菖蒲之一种,实则与菖蒲分属不同科种。菖蒲为鸢尾科,而石菖蒲为天南星科。通常称为石菖蒲者,我国(注1:这里指日本)河岸等处自有生长,但盆栽所用品种乃是被称为“高丽石菖”者,非我国自生品种,大约是自中国(注2:原文为“支那”,为避争议,以“中国”代之)传来之物。别名异名甚多,有菖羊、香苗、松衣介、阳春雪、望见消、紫茸、尧韭、虎须、水剑草、绿剑、剑背草等等。名之为“石菖”,据说是因为生于石上之故,又有一说乃“石上石润菖蒲”的通称。

若小林先生的以上记述可信,则日本盆栽所用石菖蒲,应当是由中国假道朝鲜半岛而传入日本的。从菖蒲别称可知,有些别称与我国古代文献中对菖蒲的记载一致或者相近,可见确实是自我国流入日本,且彼时除石菖蒲品种外,应亦有相应文献知识。

至于称为“高丽菖蒲”,大约是日本惯以传播途径的最后一站来命名。正如茶道中被日本人视为国宝的“天目茶碗”,实际上并非我国天目山所产,而是因在天目山留学的日本禅僧传入日本之故。

小林续写道:“由园艺培养而成之石菖有众多变种,而盆栽者所喜之物为短叶之品种。”由此可见,近代日本的盆栽文化中所用石菖蒲,已经是经过人为的园艺培养的矮小品种了。

接着,小林先生又简要说明了五种石菖蒲种类及其特征,试翻译如下。其中有不少概念,限于个人能力,恐有错谬之处,还请有识之士指教。

有栖川:叶片尺寸中等之品种中的小型植株(注3:查了一些资料,这里的“中叶”并不明确,日本花草爱好者中确有以“大叶、中叶、小叶”来描绘植株叶型大小的,这里姑且以此为准,即叶片较小型。事实上仅以所见图片而言,日本确实常见叶片较长的有栖川石菖蒲,因此我猜小林在这里是特指经园艺矮化培育的小型有栖川石菖蒲。至于为何没有提到我们熟知的有栖川的叶片色彩和斑纹特征,有待进一步考证);

赤韭:长二三寸,叶细而边缘薄,立而纷乱(注4:原文为“立ち乱る”,现代日语已无此用法,古语中见《源氏物语》,但亦不甚明了,此处翻译存疑);

天鹅绒:叶细,不足一寸,有光泽,浓青色;

五分石菖:比之前者更为短小者,叶面最小;

雪山:叶片尺寸中等且“爪白”(注5:考虑到“雪山”之名,“爪白”一词不知是否指叶片或叶尖部分呈淡色);

以上种种,虽然仍有一些描述因时代和语言问题而难以断定,不过日本盆栽家所喜好的是细小种类的石菖蒲,是确凿无疑的了。

天鹅绒石菖

上述品种中,如今中日两国蒲友间常见的有“有栖川”和“天鹅绒”(注6:现代日语中常用假名“ビロード”而非汉字)。不过有趣的是,现今日本也好,我国也好,爱好者通常把天鹅绒等同于贵船苔,或者认为两者间有细小差异,且如前所述,两种亦可统称为“极姬石菖”,但是至少对于小林那个时代的盆栽而言,是另有“贵船”石菖一种的,且与“贵船苔”石菖不同。在文章中小林继续写道:

此外还有京正宗(又名江户正宗)、画夜、金华山、贵船、燕尾等繁多种类。然均大叶,不适合附石,故不用于盆栽。

由此可见,小林所说的“贵船”石菖,应当是一叶子偏大的种类。同理可见小林所述正宗与有栖川之区别,事实上除绿色浓淡以及叶片形态的差异外,究竟是“大叶”还是“中叶”,当亦可作为判定标准之一。

日本菖蒲爱好者在网上所贴菖蒲图,左下为“正宗”,二排右二为“有栖川”。可见两者的颜色浓淡、直立形态以及大小都略有差别。

日本的菖蒲爱好者,也对这两个词的使用不甚确切,比如有日本蒲友先购有“贵船”(下图一),后又购入疑似“天鹅绒”者(下图二)。单以其展示的图片来比较,似乎“贵船”的形态大小是介于“极姬石菖(即贵船苔)”与我国金钱蒲之间的。我私下揣摩,或许正如“苔”字所蕴含的微小之意,“贵船”石菖与“贵船苔”石菖之间,有可能是大小之辨的关系。

日本菖蒲爱好者所示”贵船石菖“

日本菖蒲爱好者所示”疑似“天鹅绒石菖

(四)

以上种种,虽然是小林先生在八十年前的一家之言,却是能让我们一窥近代日本菖蒲文化演变的一鳞半爪,且从印刷信息可知,该书在八年内再版七次,可见该书内容,应当是受到相当认可的。

最后还是回归到本题上来。今天这一篇,大概就相当于是无意间得到一本剑谱,因此就要略作考据,提供一家之言,以期有助厘清一些当前蒲友间常混淆的概念。但请读者诸君莫要以按图索骥为最终目的,更勿骑驴找驴,得牛忘归。

写作此文时,桌前即有有栖川石菖一株相伴,以南蛮盆栽之。那么索性就预告一下(也是给自己下达写稿指标以免犯懒),下一篇大概就准备谈谈有栖川石菖蒲的意趣所在。比如,你知道为何这一种石菖蒲被称为“有栖川”吗?和流经日本京都的那条同名河流是否有关呢?

敬请期待下回分解。

寻找资料和翻译不易,还请各位同好多为转发传播。文中必有谬误之处,敬请随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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