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第一奇书”《金瓶梅》,到底是不是“淫书”?

《金瓶梅》从它问世的那天起,就命运偃蹇、毁誉参半,还在抄本流传阶段,就有了个“淫书”的恶谥。沈德符说:“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即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置对?吾岂以刀锥博泥犁哉”!

好厉害,谁要是刻了《金瓶梅》,地狱的阎王老子都不能放过他。

李日华说:“沈伯远携其伯景倩所藏《金瓶梅》小说来,大抵市诨之极秽者耳”。不仅“淫秽”而且还得加个“极”字,这也确实骂到家了。

袁中郎的后人袁照,对他先祖的观点很不客气,反其道而行之,说“其书鄙秽,不堪入目”。

明清两代是不是都把《金瓶梅》视为“淫书”呢?

不是。骂它的人虽不少,但相对来说,还是称誉者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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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记载《金瓶梅》抄本的袁中郎,就倍加赞赏:“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在谢肇浙、弄珠客、欣欣子的笔下,也丝毫看不出“淫书”的影子。

明末清初,李渔第一个站出来为《金瓶梅》呐喊,他说得斩钉截铁:“读此书而以为淫者、秽者,无目者也”。不惟不淫,而且“分明秽语,阅来但又见其风骚,不见其秽,可谓化腐臭为神奇矣”。

李渔之后,康熙时青年批评家张竹坡,第一次写下了《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他说:

今夫《金瓶》一书,亦是将《褰裳》、《风雨》、《薛兮》、《子衿》诸诗细为摹仿耳。夫微言之而文人知儆;显言之而流俗知惧,不意世之看者,不以为惩劝之韦弦,反以为行乐之符节,所以目为淫书,不知淫者自见其淫耳。

对此,清末的文龙,又作了进一步阐述:

或谓《金瓶梅》淫书也,非也。淫者见之谓之淫,不淫者不谓之淫,但啫一群鸟兽孳尾而已。

夫淫生于逸豫,不生于畏戒,是在读此书者之聪明与柳涂耳。生性淫,不观此书亦淫,性不淫,观此书可以止淫。然则书不淫,人自淫也;人不淫,书又何尝淫乎?

看来,两种观点,针锋相对,截然相反。那么,笔者站在哪一边呢?笔者的观点也是明确、肯定的:《金瓶梅》不是一部淫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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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解开《金瓶梅》是不是淫书这个谜,首先得弄清楚什么是淫书?淫书的概念是什么?为了回答这个问题,顺手翻翻《辞海》,看它怎么解释。遗憾的是,根本没收“淫书”这个词,似乎我们祖宗留下的传统文化,比西方要干净得多,根本没有这类书的存在。笔者想作个明确的界说,又怕得不到认可,没办法,还得去请教鲁迅先生。他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说:

然《金瓶梅》作者能文,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人在,至于末流,则著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 疾。惟《肉蒲团》意想颇似李渔,较为出类而已。其尤下者则意欲媒语,而未能文,乃作小书,刊布于世,中经禁断,今多不传。

这里划出了一个明确界限:凡是“著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意欲媒语,而未能文”者,都可归入淫书之列。这类小说,在明末清初,不仅长篇有,短篇亦存。除早于《金瓶梅》的《如意君传》外,《痴婆子传》、《昭阳趣史》《两肉缘》等,可以开出一串不短的名单。对于这类真正的淫书,为了不污纸笔,有伤风化,不拟尽举其目,更不必历尽其详,仅以其中“较为出类”、“颇为杰出”的《肉蒲团》一种为例,就可说明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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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文坛出现的这批怪物,包括《拍案惊奇》里的《乔兑换胡子宣淫,任君用恣乐深闺》在内,有一个共同的模式:即通篇淫秽描写的内核,裹上一层薄薄的因果报应外衣,明为劝惩,实在宣淫,这是一个赤裸裸的鬼蜮横行的兽性世界,除了污秽,就是滥淫,没有任何道德与美学价值可言。

有比较,才能鉴别。《金瓶梅》与《肉蒲团》不同。前者,给人们展示的,乃是一幅丰富无比的明代社会生活风俗画卷,是有明一代之百科全书。在中国小说史上,开拓了一个新纪元。人们常说,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千真万确。无庸讳言,《金瓶梅》里不仅有性描写,而且还有大描大写,但这毕竟不是它的全部。我们不妨把这类描写先在数量上作一个简单的比较。《如意君传》占三分之二;《肉蒲团》占五分之四,《金瓶梅》仅占百分之一、二,一部长达百万字的小说中,以删削得比较干净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本《金瓶梅词话》为例,所删字数,还不足两万字,就可证明。

当然,仅以量的不同,作为衡量或判断它是不是一部淫书的标准,恐有失偏颇,关键还在于质上的明显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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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西门庆绝不能和未央生划等号,他是十六世纪一个新崛起的市井形象,不单单是个淫棍。他为了自身的发展,上通权臣官府,势利薰心,下揽地痞篾片,贪得无厌,雄心勃勃,不消几年,由一个破落户,摇身一变,家产万贯,是一个典型的暴发户。西门庆的形象史,正是中国封建社会走向全面崩溃,资本主义商业经济破土而出这一特定历史时代的社会发展史,有着丰富的社会内涵,巨大的认识价值。

君不见,当代从事明代社会、历史、哲学、宗教、风俗、语言、服饰、饮食、戏曲等等的研究者们,有谁能离开《金瓶梅》?不是一个个都到《金瓶梅》里去寻找他们各自需要的那些无比丰富的真实的形象史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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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金瓶梅》的性欲描写,除了一些韵文意在渲染,可以删汰而外,都与刻画人物性格密不可分。李瓶儿之温顺,潘金莲之狡诈,王六儿之贪财,宋惠莲之“占高枝”,无一不在性生活描写中,展现出她们的性格特色。

须知,她们并非是一个个简单的淫妇,而是那个历史条件下的妇女典型。如宋惠莲,着墨不多,却是小说中塑造得成功的典型形象之一。她的被侮辱与被损害,她的行为放荡与心地善良,她的觉醒与抗争,通过多侧面,多层次,包括与西门庆几次性关系的皴染,这个复杂的人物性格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发人深思,引人喟叹。如果全然抽去她的性生活描写部分,毫无疑问,这个“辣菜根子”的性格,必然会黯然失色,单薄苍白。同样的道理,抽去了西门庆对女人强烈的占有欲望,他的雄心勃勃性格,就不够完整丰满:他还是西门庆,只不过他不是《金瓶梅》里的西门庆了。

淫书与非淫书,在这里就出现了分野,前者“专在性交”,后者则成了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段之一。

纵观《金瓶梅》全书,哪一处哪一次性描写不联系众多的事件呢?有人作过这样的统计:这类描写,全书共出现一百零五处,其中大描大写三十六处,小描小写三十六处,一笔带过者三十三处。以性描写最为集中的第二十七回为例,开始的环境点染,用了一长段“留文”,闪烁着愤世悯人的民主思想光辉:接下来“私语”和“醉闹”,写出李瓶儿和潘金莲的不同性格,并构出两条平行线:一是瓶儿怀孕,为官哥儿被潘金莲谋害夭折埋下伏笔,一是潘金莲与陈经济关系日趋表面化,以丢鞋勾出秋菊 ,这个置潘金莲于死地的人物,诸多矛盾都在此回绾接生发,在全书中举足轻重,岂是一“淫”字概括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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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评价任何一部文艺作品,都不可脱离开这部作品产生的时代。

《金瓶梅》诞生的时代,正好是中国社会大转折的时代:漫长的封建社会已处末世,而带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色彩的经济,尽管是萌芽,但终于破土,作为一股最有生气的社会力量,登上了历史舞台。为了廓清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朝着一切维护封建统治秩序的宗法道德观念,发起了冲击。情与性,就成了两把锋利的匕首,投向禁锢人欲的封建礼教。反映在文学领域内,《金瓶梅》与《牡丹亭》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专就这个意义上说《金瓶梅》中的性描写,从大胆肯定人的性欲出发,进一步肯定人的生存价值,带有浓厚的人文主义色彩,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觉醒。而《肉蒲团》一类淫书的恶性泛滥,对这个刚刚觉醒的时代来说,又恰是一个反动,是对人的生存价值的一次否定。《金瓶梅》与《肉蒲团》的历史地位和价值,不容混淆,更不能等量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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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要指出两点:一是连《肉蒲团》都不视《金瓶梅》为“淫词亵语”。其第三回:“未央生要助他的兴,又到书铺中买了许多风月之书,如《绣榻野史》、《如意君传》、《痴婆子传》之类。”第十四回又写道:“那丈夫所买之书,都是淫词亵语,如《痴婆子传》、《绣榻野史》《如意君传》之类。”淫书的作者,尚且把《金瓶梅》排除出淫书的行列,仅此一点,难道不耐人寻味吗?二是《金瓶梅》的性描写,非它首创,而是有所本的。本从何来,卖个关子,我们下回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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