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精读」博尔赫斯:《另一个人》
【编者寄语】
博尔赫斯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书香门第,受家庭熏陶,自幼热爱读书写作。少年时代,举家迁往欧洲,定居瑞士日内瓦。这一时期,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世界名著,文学、哲学无不涉猎。这对他日后的文学创作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并打下了极为坚实的基础。成年后,他又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仿佛受命运的驱使,来到他心中的天堂——图书馆,并终身从事图书馆工作。
早年和成年在阿根廷的生活使他的作品自然带有拉美文学魔幻的特点,被称为“南美洲的卡夫卡”,而欧洲游历广泛阅读又让他的作品有一股老欧洲腔调。哲学与魔幻在他的小说中就是这么天衣无缝。
“这世界如果有天堂,那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因为这句话,我记住了阿根廷前国家图书馆馆长博尔赫斯;因为博尔赫斯,我又特别关注了他的小说《另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我开始思考人的发展与成长的哲学问题;因为思考,我理解了人类、人性;因为理解,我懂得了宽容、悲悯;因为宽容、悲悯,人类才有了神性;因为有了神性,世界才有了希冀……
【文本研读】
另一个人
>>>题目不寻常,信息很丰富。“另一个”说明还有“这一个”,他们分别是谁呢?
作者:博尔赫斯
事情发生在1969年2月,地点是波士顿北面的剑桥。
那是上午十点钟光景。我坐在查尔斯河边的一条长椅上。灰色的河水夹带着长长的冰凌。河流不可避免地使我想到时间的流逝。(“河流”喻示时间之河,岁月之流。这让我们想起赫拉克利特的“人不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
我的长椅的另一头坐着另一个人。我宁愿独自待着,但不想马上站起来走开,以免使人难堪。另一个人自得其乐地吹起了口哨。 (至此,小说的两个主人公都已出场,但他们是谁?什么身份?这还都是个谜。)
>>>小说的开端:交代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我”和“另一个人”。
乐曲的调子把我带到一个已经消失的院落,想起了多年前去世的阿尔瓦罗·拉菲努尔。接着他念起词句来。那是开头一节十行诗的词句。声音不是拉菲努尔的,但是学拉菲努尔。我惊骇地辨出了相似之处。
我凑近对他说:“先生,您是乌拉圭人还是阿根廷人?”
“阿根廷人,不过从1914年起我一直住在日内瓦。”他回答道。
静默了好久。
我又问:“住在马拉纽街十七号,俄国教堂对面?”
他回说不错。
“那么说,”我蛮有把握地说,“您就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我也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我们目前是1969年,在剑桥市。”
“不对,”他用我的声音回答,声音显得有些遥远。过了片刻,他坚持说:
“我现在在日内瓦,坐在罗丹诺河边的一条长椅上。奇怪的是我们两个相像,不过您年纪比我大得多,头发也灰白了。”
我回说:“我可以向你证明我不是瞎说。我可以告诉你陌生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情。那幢房子里有一个银制的马黛茶罐,底部是盘蛇装饰,是我们的曾祖父从秘鲁带回来的。鞍架上还挂着一个银脸盆。你房间里的柜子摆了两排书。”
他回道:“这些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如果我在做梦的话,你当然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情。”
他反驳得有道理。
为了让他和让我自己安心,我装出绝不存在的镇静。我对他说:“我的梦已经持续了70年。说到头,苏醒时每人都会发现自我。我们现在的情况正是这样,只不过我们是两个人罢了。你想不想稍稍了解一下我的过去,也就是等待着你的未来?”
>>>故事的发展:交代了“我”和“他”的身份。亲爱的读者,读到这儿,您是否猜到这两个人是谁呢?
他不做声,但是点头同意了。我接着说:“我不知道你写了多少本书,只知道数目太多。你写的诗只讨你自己喜欢,写的短篇小说又太离奇。”
我发现他根本不注意听我讲话。我见他手里捏着一本书,我问他是什么书。我问他是什么书。
“费奥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邪恶的人》,这位俄罗斯大师,比谁都更了解斯拉夫民族
灵魂的迷宫。”他不无卖弄地回答。(炫耀,喜欢高谈阔论。)
我问他在写什么,他说他正在写一本诗,书名打算用《红色的颂歌》或者《红色的旋律》。
并说他的诗集要歌颂全人类的博爱。(激情澎湃,富有同情心。)
我陷入沉思,接着问他是不是真的对所有的人有兄弟之情。比如说,对所有的邮递员,所有的潜水员,所有无家可归的人,所有的失音的人等等。(“我”比较理性、冷静、审慎。)他对我说他的集子谈的是被压迫、被遗弃的广大群众。(“他”比较喜欢宏大、华丽的主题。)
>>>我们的分歧之一:一个热情,喜欢高谈阔论;一个理性,务求贴近人性。
我们不可避免地谈起了文学,不过我谈的无非是常向新闻记者们谈的话题。我的另一个我喜欢发明或者发现新的隐喻,我喜欢的却是我们的想象力已经接受的隐喻:人的衰老和太阳的夕照,梦和生命,时间和水的流逝。
>>>我们的分歧之二:一个喜创新求新奇,一个接纳传统喜欢既有。
我回想起先前他曾热切地重复沃尔特·惠特曼的一首短诗,惠特曼在其中回忆了他与人同享的、感到真正幸福的海滩上的一个夜晚。
“如果惠特曼歌唱了那个夜晚,”我评论说,“是因为他有此向往,事实上却没有实现。假如我们看出一首诗表达了某种渴望,而不是叙述一件事实,那首诗就是成功之作。”
他朝我干瞪眼。“您不了解,”他失声喊道,“惠特曼不能说假话。”
>>>我们的分歧之三:一个认为艺术是超越生活真实的,一个认为艺术都是写实的。
半个世纪的年龄差异并不是平白无故的。
我们两人兴趣各异,读过的书又不相同,通过我们的谈话,我明白我们不可能相互理解。我们不能不正视现实,因此对话相当困难。每一个人都是对方漫画式的仿制品。情况很不正常,不能再持续下去了。说服和争论都是白费力气,因为它不可避免的结局是我要成为我自己。
>>>亲爱的读者,读到这里,您明白“我”和“另一个人”到底是谁了吗?原来他们是隔着时间之水遥遥相望的同一个人!一个是年轻时的影子,一个是垂垂老矣的暮年,因为时代和心境的变化,我们对事物的认识有了严重的分歧,谁也不能说服谁。
我提出第二天再见面,在两个时代、两个地点的同一条长椅上碰头。
他立即答应了,他没有看表,却说他已经耽误了时间。我们两人都没有说真话,每人都知道对方在撒谎。我对他说有人要找我。
>>>以上几段是故事的高潮:通过对话揭示了彼此间的分歧,揭示了成长的真实,富有哲理韵味。
我们没有握手便告了别。
第二天,我没有去。另一个人也不会去。
>>>故事的结尾:彼此都不会赴约,因为绝难趋同。结尾文字简省,但耐人寻味!为什么我们都不会赴约呢?因为我们都希望活在现在,都害怕受彼此影响而失去自我。
(有删改)
【知识建构】
//小说的虚构//
小说的本质是虚构。虚构,是作者在小说创作过程中为了提炼生活、构造情节、塑造形象以实现创作意图而采取的艺术手段。在虚构中作者往往借助已有的直接或间接的经验,运用丰富的想象对人物事件的不足之处进行合理的补充、重组和完善,从而创造出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典型情节和典型形象。阿.托尔斯泰说:“没有虚构就不能进行写作,整个文学都是虚构出来的。”
这篇小说中“年轻时代的我”和“老年的我”跨越不同时空见面、交谈就是典型的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