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小城往事(完整版)

小城往事

2001年,我初中毕业,面临着人生的第一个艰难的选择。

那时候,中师还很吃香,还兴包分配。三年读完,回来就端着“铁饭碗”。

老师们纷纷劝我报考中师,这样可以提高学校的中师升学率。好些同学都选择了读中师。家里也希望我读中师,早点出来工作,早分担一些家庭的担子。

但是,那时的我并不想当老师,一辈子困在大山里。我想读高中,考大学,走出这连绵不断让人遐想的大山,去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虽然家里经济困难,父亲还是默默的支持我。

我清楚的记得,那时候高中的学费一个学期是四百多。加上租房子、购买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高中开学至少要一千来块钱。

一千块钱不是个小数目。还没中考,父亲已开始为我读高中的费用发愁。父亲的办法仍旧是去卖“漂烧纸”——先到卖家拿钱来用,而后抄白纸去抵账。

尽管“漂烧纸”大多数的利润都让别人赚了,但是家里经济困难的时候,父亲还是狠下心去卖“漂烧纸”。

中考后的那个暑假,一家人抄白纸抄得特别的用心,特别的有劲,也特别的默然。

开学的日子虽然漫长,但很快就到了。

一开始,我借住在小城水池上的一户人家。那家是文艺大哥的同事。借住的事情,也是大哥帮忙张罗的。唯一的要求,是要我辅导那家的儿子。

那家的儿子那时读初中,辅导他的功课问题不大。但是时间一长,我感到有诸多的不便,想换个地方。在第一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跟家里说了此事。

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不住就不住吧!另找!”

继母在小城的大街小巷转了一天,帮我在打铁街背街的一片民房中,寻得了一处安生之地。

房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歪歪扭扭褪了红漆桌面裂了缝的小桌子,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蜘蛛网,蜘蛛网上满是灰尘。打扫干净后,继母又去砂锅市上买了一张单人床。

房间很小,约摸五六个平方米,一门一窗,真正的斗室。放下了床和桌子,还有一个水桶后,便没什么空间,两个人在屋子里面就有点转不开。

后来,我从家里搬来一个家里请木匠打制的低矮的有点脱了漆的小茶几,放置在窗户前,放些书本,兼作书桌。

屋子虽然简陋,有了床、桌子、茶几、水桶和蜂窝煤火,谁也不敢说这不是家。

这样,我在这间小屋里度过了两年半的美好时光。

观察了一段时间我发现,我所在的这个房间和后面的房间的一边,用土砖隔出了一条道,作为楼上住户的进出通道。

后来我发现,小城里这种把房间隔开出来的房子很多,主要出租给学生居住。这种房子狭窄,低矮,光线不好,没有私密空间,安全隐患较大。

我租住的那家用土砖来隔,用石灰粉刷了墙面,算是很“豪华”。有的只是用几块木板来隔开,门板上挂个明锁,下面隔开了,上面却通着。房间之间,音声相闻,非常不便。

房子的前面是一条小巷子,窗前有块水泥地。放学后,周围的小孩便来窗前打闹。有时候还搞些恶作剧,趁我不注意往窗子里扔些东西。等我夺门而出,跑到外面时,小孩们早己一哄而散,跑得无影无踪。

时间一长,这群小孩就和我熟悉了,就听打招呼,不怎么来窗前吵闹,但给我的评价是:凶!

走过暗暗的过道是个天井。天井很小,但是有水笼头,有凉衣绳,靠山体的土坎上还有棵构皮树,提水,淘米,洗衣服,都很方便。

上厕所却非常不方便,要下到打铁街上的公厕里。那时候,公厕还不免费,一次一角钱。一个住在老场的女老人,一大早便在厕所门前守着,想浑水摸鱼基本不可能。

幸好街面上离公厕不远有个缺口,跳下石坎就是中医院的厕所。为了节约那一角钱,我每天在石坎上跳上跳下。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中医院厕所边上砌起了围墙,我不得不到公厕里方便。

那时的小城很小,只有大操场、大十字、小十字、新街、打铁街、沿河小区、老场等几个地方。街面上坑坑洼洼的,满是泥灰。一下雨,鞋上、裤子上就脏兮兮的。

那时候的打铁街虽然还叫打铁街,但只有两三家人在打铁,已经名不副实。简易的棚子下,风箱呼呼的叫着,炉火被吹得旺旺的。打铁的汉子赤裸着上身,举着大锤,把全身的力气发泄在铁块上。旁边摆放着一些打制好了的农具,比如锄头、铧口、砍刀、镰刀、菜刀等。

那时候,打铁街已经成了菜市场,蔬菜、水果、肉食、干货等都能买到。赶场天,周围的老百姓肩挑背扛,带着农产品来打铁街,等待着小商贩来批发。打铁街也就常常堵车,赶场天更是堵得厉害。

打铁街上有一两家烤酒厂,烤的是包谷酒。走近了,一股浓浓的酒香味便扑鼻而来。烤酒人家的院子里,当中一个大灶火,灶火上一个大酒甑,酒甑上方时不时的冒着青烟。灶火旁边,堆放着一堆堆等待拉走的酒糟。

那时的打铁街还有一家蜂窝煤厂,厂房外堆放着黄泥巴和煤粉等原料。黝黑破旧的板车无序的停放着。板车上放着挑蜂窝煤的扁担和挑板。低矮破旧潮湿的厂房里,制作蜂窝煤的机器“哒哒哒”的响着,满脸煤污的工人进进出出。

那时的蜂窝煤一角钱一个,后来涨到两角钱一个,现在已经涨到四五角钱一个了。那时的蜂窝煤煤粉多黄泥巴少,比较熬火,一个天烧三个蜂窝煤。现在的蜂窝煤黄泥巴较多,烧得快,一天怕要烧十来个。

那时候我也烧蜂窝煤。一些人板车上拉着蜂窝煤沿街叫卖,只要有需要,给挑到屋里码放好,非常方便。有时候,我也去蜂窝煤厂背蜂窝煤,为的是一个蜂窝煤节约两分钱。

小城离家很近,三十来里路程。坐车,二十多分钟就到,车费是五块钱,现在已涨到十块钱。为了省钱,周末没什么事,我便不回家。

有一次,和我同级的一位族兄心血来潮,星期五放了学要走路回家。我恰好兜里没什么钱,便一拍即合。

出城时,我们没有沿着瓦厂河顺公路而下,而是取道十二弯。那时的十二弯还没有修建水泥梯级和凉亭,只有人们踩出来的一条山路,逼陡陡的,下雨天还容易打滑,两边的一些灌木丛都长到了路中间。

那时的医疗条件还比较落后,小娃死了,丢弃在山王庙的草丛里。路边的灌木丛里,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人们丢弃的死小娃。林深树密,光线不好,显得有些瘆得慌。我们急急的下到公路上。

我们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不觉得累。走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到扯瓜河桥边。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们也走得腿脚酸软。

我们慢慢的在路边摸索着前进,打算拦辆顺风车坐。偶尔也有车经过,但都没有停下。就在我们因灰心而快要放弃的时候,一辆拉煤车缓缓驶过来。更高兴的是,我们一招手,车居然停了下来。说明情况后,便让我们站在车箱里的煤炭上。一路摇摇晃晃,但很快就到家。

回了家,我便干些农活。回小城时,带些包谷米,还有时蔬,比如毛豆、花豆、嫩辣子、葱子、白菜等。这样,半个星期菜品便不愁了。

那时候的我们,除了读书,便没什么娱乐。顶多在休息的时候,去同学那里坐坐,去水池上转转。一天中午,我去同学那里玩,没有回到住处。后来父亲告诉我,他带着四弟去找我,等了一个中午不见我回去。父亲对四弟说:“中午不会回来了,我们走吧!”

租住的地方一层共有四间房子,田字形分布,我居其一,是最小的一间。

紧挨着我的里间,是一位老汉带着两个儿子居住。老汉老实巴交,一边背背箩赚钱,一边照顾两个孩子。旁边的一间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女孩读书,女人也背背箩。

背箩是农具,背箩也是一类人。他们以背箩为工具,在小城里为人背砖、背砂、背水泥、背猪肉、背菜米油盐……背起一家人的生计,也背起一家人的希望。因此,他们也叫“背箩”。

老汉脑袋圆圆的,头发粗硬,胡须卷曲,女人头发蓬松,满是灰尘,依象取名,背箩兄弟分别给了响亮的绰号:猫头鹰和霉豆腐老奶。

猫头鹰矮小、黝黑、憨厚、老实,爱惜粮食,具备传统中国农民的一切优秀品质。他话不多,你不问他,他也不会主动找你说话。

猫头鹰唯一的爱好是喝烧酒。要是哪天运气好多赚几块钱,他会打来几两烧酒,秤上几斤猪皮,慢慢烧好、煮好、切好、炒好,炸上一碟花生米,约上一二背箩兄弟,边喝烧酒,边分享着一天的稀奇事。

猫头鹰的两个儿子,老大读初中,老二读小学,都很用功。每天五点起来背古文,记英语单词,做早餐。他们出门的时候,我才起床。这一点,我自愧弗如。兄弟俩反应慢,很多古文和单词,听他们大声朗读,我早就记住,但他们还是记得不牢。猫头鹰大字不识一个,对儿子的学习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过问。兄弟俩很懂事,几年如一日。

上大学后,我和这家人失去了联系。听父亲说,老大考取了武汉理工大学,老二去读了专科。

回纳雍工作后,我多次遇到猫头鹰。他说:“老大已毕业。把老二供出来后,就放下背箩。”

我为这个父亲致敬!

另一邻居——霉豆腐老奶,其实并不老,四十多岁。生活的重担,把他压成了六十多岁的样子。

她像祥林嫂一样,逢人便诉说着自己的不幸遭遇。她年轻时出门打工嫁在江苏。因为老公脾气不好,经常打骂她,她便带着女儿回到纳雍,干着背箩的营生。

她满脸皱纹,头发像鸡窝。路过她家门口,一股尿臊味扑面而来,煤灰满地都是,下水池堆满了“蚂蚁蛋”(米粒),经常见她背米回来。

她身材单薄,一口风都能吹倒。但干起活来,风风火火,十分有劲,绝不逊色于小伙子。因此,背箩兄弟都愿意和她合作。

她精神似乎有点失常,总是大半夜起来洗衣服,还哼着小调,吵得人睡不着觉,颇与猫头鹰一家发生多次争执。

她对女儿期望很高,说是以后就靠女儿养老。她也是大字不识一个,女儿逃学、不听话、不做作业,非打即骂,女儿便更加叛逆。但是女儿要什么给什么,自己却常年穿一件破衣服。

听霉豆腐老奶说,她男人后来发达了,成了老板,几次来找她。她没去,说是守着女儿就可以。

后来,听大哥说,霉豆腐老奶在大松林申请了一套廉租房。

祝福她。

不管是借住在别人家,还是在外租住,离水池上都很近。课余饭后,便去树林里散步、阅读。一来二去,便与这片树林,结下了不解之缘。

树林处在高坡之上,小城中央。站在林里,可以俯瞰全城,远眺青山。树林不大,约摸四五十亩。林里多是乔木,有杉树、桦树和法国梧桐,高大挺拔,浓荫蔽日。

树林周边是庄稼地,种有苞谷和各种蔬菜。小城的部分蔬菜,就是由这里供应的。菜地里有时飘来大粪的味道,是在给蔬菜施农家肥。别看臭,环保绿色得很,很受识货的市民青睐。

树林西边山坳里有几户人家。除了种庄稼,也做些小生意。住得最高的那家,以做豆腐为生。每天早晨,那家女主人挑着豆花,慢悠悠的走上树林来,弯了腰,放稳了盛豆花的铝锅,理了理头发,歇了片刻,再弯下腰,勾稳了担子,挑去打铁街卖。她家做的是水豆花,酸汤点的,放了一点白菜,汤鲜味美,卖得很好。

因着这份静谧、幽深和隐蔽,树林成了少男少女们谈情说爱的绝好去处。时常看到三三两两的男男女女,手牵着手,有说有笑,从各个路口,缓缓的爬上树林来,选定了某棵大树的背后,或是两个坟堆之间,或是林下的一片灌木之间,喁喁细语,享受着一天的时光。

寓居水池上那半年,我每天都要到树林里去转转,不管天晴下雨。有时拿着一本书去阅读,有时就是转转。树林里天生就适合阅读。一走进树林里,空气清新,清风习习。整个人顿觉神清气爽,精力容易集中。阅读效果也好,还不容易犯困。一书在书,不觉之间,已过了数小时。搬到打铁街后,我仍旧保持着去树林里阅读的习惯。

在外八年,我又回到小城。当我试图找寻求学时的印记时,我所熟悉的郁郁葱葱的树林也不复存在,只看到一排排陌生的高楼和错乱的小巷。我在废弃的水池前徘徊了半天,久久不想离去。

不知不觉中,三年的高中生活结束了。

高考时,父亲问我:“要不要来帮你做点饭!”我说:“不用了,不要搞得大惊小怪的!”父亲叮嘱我放平心态,注意休息。

二楼的一位租住的学生和我一年高考。考前来找我,请我帮忙语文考试作弊,还教我怎么操作。每年高考时,都有因为作弊而闹出打架事件,我客气的委婉的拒绝了他。

高考那两天,我像往常一年,起床洗漱后,做早餐吃,看一会儿书,去考试。考完试,直接回到住处,做午饭吃后,休息半个小时,再去考试。考完试,回到住处吃了饭,早早的就休息了。考完试的当天下午,我便回家了。

那时候填报志愿是在考试分数出来之前。填报志愿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请人帮助参考一下,自己也没有经验,只要离家远点和学费便宜点就行。翻着《填报指南》,稀里糊涂的选了一个北方的学校。

分数出来,虽然勉强上了重点线,也录取了,但我觉得不满意,想复读一年。我跟父亲说了此事,父亲默默的支持了我。

打铁街的房子已经退了,我满城的找房子。最后,在五小旁边找得了一间房子。我回到家里,把东西全部搬了回来。好多亲戚同学都劝我别复读了,复读了也不一定考得好,早一年出来是一年的事情。

我思前想后,心里有点忐忑。有一天我去菜场买菜,兜里的一百块钱不知怎么弄丢在菜场里。我心里一阵阵的心疼,突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打电话给父亲:“丢了一百块钱!我不复读了!”对于我的决定,父亲没有多问,只是默默的支持。

“不复读就复读吧,钱丢了也不要紧!”

我收拾行李回到家里,彻底结束了我的高中生涯,也离开生活了三年的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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