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与王安忆
本文刊载于《作家文摘》第2403期
■ 王安忆为史铁生织毛衣
1986年秋后,我应上海文艺出版社之约写完了一部长篇小说。我担心通过邮局邮寄把书稿弄丢就不好了,就把一大摞稿子装进一只帆布提包里,让我妻子坐火车把稿子送到上海去了。
1993年刘庆邦与王安忆合影
此前,王安忆在《北京文学》上看到了我的短篇小说《走窑汉》,知道了我的名字。她听《上海文学》的编辑姚育明说我妻子到了上海,就让我妻子到她家去住。晚上,我妻子和王安忆一块儿看电视,见王安忆一边看电视,手上还在一边织着毛衣。整件毛衣快织好了,已到了收袖阶段。说起织毛衣的事,王安忆告诉我妻子,这件毛衣是为史铁生织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毛衣一织好,她马上给史铁生寄去。我妻子一听对王安忆说,毛衣织好后不要寄了,她回北京时捎给史铁生不就得了。王安忆说那也好。
我妻子在一天上午从上海回到北京,当天下午,我和妻子就各骑一辆自行车,从我家住的静安里,到雍和宫旁边的一个平房小院,给史铁生送毛衣去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北风刮得很大,我们得顶着寒风,眯着眼睛,才能往前骑。我还记得很清楚,王安忆为史铁生织的毛衣是墨绿色,纯羊毛线的质地,织毛衣的针型不是“平针”,是“元宝针”,看去有些厚重,仅用手一抚,就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收到毛衣的史铁生显得有些激动,他激动的表现是举重若轻,以说笑话的口气,在幽默中流露出真诚感激的心意。他说,王安忆那么大的作家,她给我织毛衣,这怎么得了,我怎么当得起!我看这毛衣我不能穿,应该在毛衣上再绣上王安忆织几个字,然后送到博物馆里去。
2010年2月,史铁生夫妇与刘庆邦夫妇合影
我注意看了一下,史铁生身上所穿的一件驼色平针毛衣已经很旧,显得又小又薄又瘦,紧紧箍在他身上,他坐在轮椅上稍一弯腰,后背就露了出来。王安忆此时为史铁生织了一件新的毛衣,可以说是必要的,也是及时的,跟雪中送炭差不多吧。通过交谈得知,史铁生生于1951年的年头,我和妻子生于1951年的年尾,他比我们大了11个多月。从那以后,我们就叫他铁生兄。
■ 王安忆与史铁生“抬杠”
我和铁生兄交往频繁的一段时间,是在1993年春天的四五月间。那段时间,王安忆让我帮她在北京借了一小套单元房,一个人在单元房里写东西。
1993年5月,史铁生与刘庆邦合影
在开始阶段,王安忆的写作几乎是封闭性的,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在北京写作,也不和别的文友联系。她主动看望的作家只有一位,那就是史铁生。王安忆写作的地方离史铁生的家比较远,她对北京的道路又不熟悉,她每次去史铁生家,都是让我陪她一块儿去。每次见到史铁生,王安忆都是求知欲很强的样子,都是“终于又见到了铁生”的样子。常常是,我们进屋后还未及寒暄,他们之间的交谈就进入了正题。
在我的印象里,王安忆在别人面前话是很少的,有那么一点儿冷,还有那么一点儿傲。只有在史铁生面前,她才显得那么谦虚,热情,话多,简直就是拜贤若渴。他们的交谈,涉及的内容十分广泛,有中国的,世界的;历史的,现实的;哲学的,艺术的;抽象的,具体的等等,可谓思绪飞扬,海阔天空。富人和穷人谁更需要欣赏艺术?由于王安忆的问题太多,有时会把史铁生问得卡了壳。史铁生以手扶额,说这个这个,您让我想想。仍想不起该怎么回答,他会点一颗烟,借助烟的刺激性力量调动他的思维。抽了几口烟之后他才说:我想起来了,应该这么说。
对于不认同的看法,王安忆会严肃认真地摇头,说她觉得不是,遂说出自己不认同的理由。王安忆这样做,像是准备好了要去找史铁生“抬杠”似的,并在棋逢对手的“抬杠”中激发思想的火光,享受在心灵深处游走的乐趣。
史铁生的难处在于,他有一个超强智慧的大脑,靠这样的大脑思考和写作,供给大脑的能源却常常不给力。我们都知道,让大脑开动和运转的能源,是源源不断的供血和供氧,而铁生后来由于又得了尿毒症,恰恰是血液出了问题。为了清除血液中的毒素,保住生命和脑力劳动的能力,他不得不每星期到医院透析三次,每次都要在病床上躺两三个小时。铁生曾对我讲过,在病床上透析期间,他的脑子仍然在思索,但由于大脑的供血和供氧不足,他的思索十分艰难。铁生后来想了一个办法,透析时手里抓着一部手机,有了新的念头时,他赶紧在手机上记下一些记号,等回家后再在电脑上整理出来。
王安忆回上海后,我和妻子还是经常去看史铁生。有两三年的春节前,我和妻子每次去看史铁生,都会给铁生提去一桶十斤装的花生油。铁生和他的妻子陈希米,都不愿意让我们给他们送东西。有一次,铁生笑着说了一个词,让我觉得也很好笑。他说出来的词叫揩油,说我们给他送油,他就成了一个揩油者。
在春节前去看望铁生,铁生会送给我们他亲手制作的贺年卡。要是赶上铁生出的有新书,他就会签名送我们一本。有一回,铁生一下子送给我们三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厚重的《史铁生作品集》,在每本集子的扉页上都写上了我和妻子的名字。
史铁生手制的贺卡和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