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104章)
当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得知李隆基命令哥舒翰出关东征时,当即向李隆基上疏说,眼下是最为关键的时刻,哥舒翰一旦出关东征,八百里秦川将再无屏障。如此一来,长安势必倾覆,大唐将面临不测之险!
末了,郭子仪说了一句斩钉截铁的话:“潼关出兵,有战必败!”
但是,被局部胜利和杨国忠谗言冲昏了头脑的李隆基根本听不进去,他当年不理解高仙芝为什么撤退,此刻同样不理解哥舒翰为什么不出关。
他在兴庆宫里咆哮:“朕已经等了半年了,还要让朕等多久!”
他的咆哮一直传到了潼关。
他派出了一个又一个使者去潼关,传达同一个旨意:马上出关,光复洛阳!
756年六月初四,关闭了将近六个月的潼关,缓缓打开了城门。哥舒翰手抚胸膛,放声恸哭!他已经看到了黑暗的未来。没有胜利,没有光明,有的只是彻底的毁灭。
金属铠甲在烈日下熠熠生辉,大军旌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将近二十万大军鱼贯而出,大踏步走向死亡。在他们身后,是大唐的心脏,是世界上最繁华的雄城。失去潼关的保护后,长安如同一朵裸露在敌人魔爪下的鲜花,随时面临被蹂躏的命运!
六月初八,决战打响了。战争的结果是,峡谷里到处是面目模糊的死尸,二十万唐军出征,最后只剩八千人。潼关彻底失守了!哥舒翰被部将火拔归仁劫持,连同其他不肯投降的几十名唐军将领,一起押往洛阳。
按理,每天日暮时分,潼关的烽火台就会点燃火炬。火光一直照映到三十里外,那里的烽火台见到潼关的火光,也会点燃火炬。
每三十里为一站,点点烽火从潼关一直延伸到长安。在夜色中,就像一条壮丽的火龙,
这就是平安火。
只要长安能看见平安火,就说明潼关安然无恙。但在六月初九这一天,平安火再也没有亮起来。从潼关到长安的天空,一片漆黑!
李隆基站在兴庆宫的望台上,久久望着东方。这是哥舒翰出关东征的第六天,太阳早已沉入大地,月亮孤悬空中,星光黯淡,四野萧索,潼关就像被大地吞噬了一般,根本没有火光!
虽是夏夜,李隆基却感到冰一样的寒意深入四肢百骸,深入五脏六腑,深入血液骨髓,渐渐转变为石头般沉重的恐惧。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潼关失守了,阻挡叛军六个月的潼关铁门不复存在!
他同样知道,叛军即将冲向长安,长安即将成为叛军铁蹄下的鱼肉!
在这生死存亡关头,他还能依靠谁?他还能信赖谁?危急关头,他浑浊的目光看向了禁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早在他710年发动唐隆政变时,陈玄礼就跟随左右。他登基后,陈玄礼一直是他的禁军龙武大将军,忠心耿耿地守护在他身边。他坚信,即使天下人都有可能负他,陈玄礼也决不会负他!“力士,召陈玄礼火速进宫!”
天边尚无一丝曙色,陈玄礼已经身姿挺拔地站在了李隆基的面前。他守护李隆基几十年,出入兴庆宫原是再寻常不过,但在这个时辰被召进宫里却还是头一遭。李隆基一见到陈玄礼,就像一个无助的老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声音发颤道:“玄礼,潼关失守,长安安否?”“皇上,请恕末将直言,潼关一旦失守,叛贼必定兵临城下,长安危矣!”“依你所见,朕该如何守住长安?”
“皇上,大唐承平已久,民不知战,兵不能战,而安史叛军是身经百战的渔阳铁骑。叛军一旦攻入长安,唐军定难抗衡,长安恐怕难保。”陈玄礼知道李隆基定不爱听这些,但是,他深知战争本就残酷,来不得半点粉饰,与其等叛军攻入长安后国破家亡,不如早一点揭开唐军的伤疤。无论如何,他身为禁军龙武大将军,必须首先考虑皇上的安危!
如果说李隆基心里原本还残存那么一点希望,但当他听完陈玄礼这番毫不隐讳的真心话后,最后一点希望也彻底熄灭了!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十年,不,二十年!他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被掏空了,双手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不用说让他指挥千军万马镇压叛军,此时此刻,他就连自己的双手都控制不了!
屋角滴漏轻响,窗外的曙色一点一点透了进来。好半晌后,只听李隆基艰涩地开口道:“玄礼,依你所言,朕是否要放弃长安?”陈玄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江山社稷,末将不敢置喙。末将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末将必赴汤蹈火,跟随皇上左右,护皇上周全!”
李隆基的目光越过陈玄礼,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曙色,脸上辨不出任何情绪。他知道,天终究会亮,叛军终究要来了!上天给过他很多张牌,但他都没有珍惜,被他挥霍殆尽!
此时此刻,叛军就像一头噬血的野兽,正争分夺秒赶来长安的路上!他前几天梦见了大雪,难道就是暗示他,长安将成为一片血海么?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只觉得一生的豪情壮志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得知潼关失守后,整个长安城都被极其恐慌的情绪笼罩着。六月十二早朝,上朝官员不到平时的十分之一。为了稳定人心,李隆基亲自登上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宣布要御驾亲征,剿灭安史叛军。在场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难以置信。
紧接着,李隆基任命京兆尹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京兆少尹崔光远为京兆尹兼西京留守,让内侍边令诚掌管宫殿钥匙。李隆基声称剑南节度大使将要奔赴前线,命令剑南道准备所用物资。随后,李隆基从兴庆宫移居大明宫,守护李隆基的禁军仪仗也从兴庆宫迁到了大明宫。
天黑以后,陈玄礼紧急集合禁军六军,重赏他们金钱布帛,又从马厩里挑出九百多匹上等骏马。对于这些秘密部署,外界一无所知。
六月十三日凌晨,李隆基带着杨玉环、部分皇子皇孙、内侍近臣从大明宫延秋门秘密出宫,直奔蜀中。路过左藏大盈库时,杨国忠主张放火焚烧,不能让这些钱财留给叛贼。李隆基摆手阻止道:“叛军来了没有钱财,一定会向百姓征收,还不如留给他们,以减轻百姓们的苦难。”
经过便桥后,杨国忠已经在派人放火烧桥,李隆基呵斥道:“长安沦陷后,官吏百姓都要避难求生,为何要断绝他们的生路?”李隆基让高力士留下,组织人手把大火扑灭后再和他们会合。
因为李隆基六月十二日早朝时宣布要御驾亲征,所以,六月十三日一早,上朝官员明显多了不少。身为给事中的王维,也已早早等候在大明宫外。高仙芝出征前,就曾对他说起,潼关关乎长安的生死存亡。潼关安全,则长安无恙;潼关失守,则长安危矣!
皇上要御驾亲征,身为臣子,该如何为皇上分忧?如何替大唐效力?他神色凝重地等候宫门开启。从宫中传出的滴漏声清晰可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明明已经过了上朝时间,却依然不见宫门开启。原本鸦雀无声的人群,渐渐开始躁动起来。大家越来越焦灼不安,窃窃私语,皇上这是怎么了?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难不成还在和杨贵妃卿卿我我?
正当大家议论纷纷时,宫门开了,但并不见负责早朝的内侍官出来引领百官入朝,而是呼啦啦跑出上百个内侍宫女,一个个神色慌乱,就当没看见宫门外的百官似的,纷纷夺路而逃!群臣顿时乱了手脚,忙拦住跑的慢的内侍宫女打听情况,他们一边跑一边说:“别问了,皇上和贵妃昨晚就已出宫了,各位大人也快跑吧!”
啊?昨天一早还说要御驾亲征的皇上,怎么一转眼就变了主意?莫非这是皇上的金蝉脱壳之计?群臣顿时乱作一团,有的说要去追圣驾,有的说没有皇上的诏令,不能去追,大家群龙无首,莫衷一是,只好各自回府,伺机行事。
其实,王维原本相信皇上会御驾亲征!在他看来,皇上一生杀伐决断,从血路中杀出了一条通往帝王之路。执掌天下以来,从不畏惧吐蕃、突厥等边境势力,不惜一切代价守护大唐领土。如今只是一场内乱,大唐兵力再不济,也不会拿安史叛军没有办法吧?
得民心者得天下,只要皇上有御驾亲征之心,有力挽狂澜之愿,民心一定是向着大唐,向着皇上的!但是,皇上竟然放弃抵抗,直接选择了逃离!他丢下百姓不管,丢下朝廷不管,甚至丢下大唐江山不管!
对臣子来说,临阵脱逃是死罪,那么,对皇上来说,临阵脱逃又是什么?
在回道政坊的路上,王维胸口仿佛梗着一团冰凉的铁块,沉重得透不过气来。他知道,叛军的铁蹄正狂奔而来,指望朝廷军队守护长安已是不可能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旦叛军攻破长安,一定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这样的大屠杀,已经发生在洛阳,发生在陕郡,发生在潼关,发生在每一个被叛军攻破的城市!
这样的大屠杀,长安定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安禄山范阳起兵后,李隆基一怒之下杀了安禄山留在长安的长子安庆宗和原配夫人康氏。安禄山发誓一旦攻破长安,定要血洗长安,用几十万长安人的性命为他的长子和夫人陪葬!
长安,即将成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
想到这里,王维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突然意识到,安禄山必定会先拿李唐皇室开刀,比起长安百姓,留在长安的李唐皇室要危险千百倍。
几乎是无意识的,刹那间,他想到了玉真公主。皇上只带走了杨贵妃、李亨等住在宫里的亲人,对于那些住在宫外的公主、皇子和皇孙,他根本顾不过来,只能让他们自求多福、听天由命了!
王维倒吸一口冷气,立即勒住马缰,掉头奔赴玉真观。他要立刻告诉玉真公主,她的处境是多么危险!
当王维一口气冲进玉真观时,仿佛心电感应般,玉真公主早已等候在庭中,提起裙裾,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一脸急切道:“摩诘,我方才听说,皇兄带着贵妃离开长安了,可是当真?”玉真公主的目光紧紧凝在王维脸上,试图从王维的眼神中得到答案。
“是的,宫里已经乱成一团。听内侍说,皇上昨晚便出宫了。至于去了哪里,却还无从知晓。”王维心中不忍,上前一步,扶住玉真公主无力的双肩,安慰她道,“听说右相杨国忠和兵部尚书韦见素都追随圣驾,也许过几天就会带回圣旨,何况三省长官和六部尚书大多都在长安,定能想出周全的御敌之策,你莫过于忧心。”
虽然已是初夏,但当玉真公主确认皇兄已秘密逃走后,只觉得背脊一阵一阵发凉。叛军未至,李唐皇室这棵百年大树就先轰然倒下了!她曾经以为皇兄待她是真的好,但如今看来,在皇兄心里,他们这些兄弟姊妹、皇子皇孙通通都不重要,他心里只有贵妃一人而已!
她只觉得脑袋发麻,头痛欲裂,人间再是繁华,若没有人真正爱你护你,繁华便成了虚妄,甚至反而成了一种莫名的讽刺。她心底悲凉,抬头看着王维,摇头苦笑道:“摩诘,我忧心作甚?我生在长安,长在长安,便是死在长安,也是心甘情愿……”
不待玉真公主说完,王维就拍了拍她的肩膀,阻止她再说下去:“持盈,情况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敌军到达长安尚需一些时日。如果你信得过我,请听我一句直言,赶紧动身离开长安!”
认识王维这么多年,玉真公主很少看到王维用如此不容置疑的口气和她说话,不由怔了怔,反问道:“摩诘,你和莲儿也一起离开吗?”
王维摇了摇头,神色凝重道:“持盈,我身为人臣,于情于理,眼下都不能离开长安。我让莲儿和你同行,一路上可以互相照应。至于避难之地,我也帮你想过了,骊山太近,恐不安全,不如直奔青城山。想来叛军拿下长安后,暂时无暇顾及他处。青城山地处蜀中,叛军更是鞭长莫及。”
王维停了停,似乎有些艰涩道:“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安全离开长安,我定会去青城山找你和莲儿。”
“不,如果你不走,我也不走!”听了王维这番话,尤其是他最后那句“如果有一天”,其中的含义还不够清楚吗?玉真公主心头的茫然一扫而光,一脸笃定道,“摩诘,你忘了吗?那天我问过你,万一叛军攻破长安城,你离开长安时,会记得带上莲儿和我么?你当时答应我说,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你定会竭尽全力,护我和莲儿周全。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和你在一起。你走,我也走,你留,我也留!”
“持盈,我自然没忘。只是,我可以暂时不走,你却万万不能留在长安。请相信我,安禄山已经杀红了眼,他是铁定了心要为安庆宗报仇的。叛军一旦攻破长安,百姓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李唐皇室却是难以逃出生天了!”
王维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玉真公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当然相信王维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只是,长安虽危,如果和他在一起,即便赴死,亦不可畏;天下之大,如果不和他在一起,即便活着,又有何趣?
在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中,她原本空落落的心反而落了地,缓缓地点了点头,对着王维淡然一笑:“摩诘,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也请你相信我,我心中无惧。”
看王维似乎还想劝她,她忙伸手止住了他:“人生不过百年,对我来说,和自己看重的人在一起,远比能活多久更重要。既然你不能离开长安,我也一定不会离开。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我了。”
王维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玉真公主,这一生,她不知多少次向他表白,他却从未正面回应。就如此刻,她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是她看重的人,对她来说,和他在一起,远比能活多久更重要!
他知道,她将他看得很重、很重,但他除了能告诉她愿意护她周全之外,却不能再承诺更多的东西了!
因为,他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给了另一个女子。这一辈子,他不允许自己再给别人第二次。
眼下,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就是竭尽全力护她周全!
天色渐暗,暮色四合,他清朗如月的眼睛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眸底是复杂难言的情绪。他握紧拳头,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说服她尽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