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可以把沙漠想象成女体呢?当我面对杂志上一张摄自沙漠的黑白照片时,我不能不冒出这样的想法。柔曼的脊线,柔滑的坡面,柔曲的丘腹,活脱脱的“睡美人”的胴体呀!我的神思禁不住在那块地表上最富于女性特征的空间浪漫地飞翔。沙漠是太阳的情人吗?你看,你看,她们竟不羞于蓝天明镜的高照,总是玉体横陈,一丝不挂,连纱巾也甩到半天上,变成了片片彩云。她们不时地变换睡姿:仰卧—侧卧—俯卧—蜷卧—直卧……丰满艳泽,千娇百媚,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取悦太阳?风——自然界伟大的“安格尔”——随心所欲地创造了那么多睡仪万方的沙漠裸女。穹苍之下,是沙漠的“土耳其浴室”么?在热辣辣的阳光中,裸女们陶然地洗浴,我仿佛听见阳光在泼溅。洗呀,洗呀,洗成通体的金黄,洗成高贵的单纯——那是最逗太阳喜爱的肤色!软得像天鹅绒,柔得如一团梦,那便是沙漠的丰肌。试想赤脚踏在她们身上,软软的细沙,恐怕会温柔得叫人发疯。沙漠爱太阳,爱到令自己粉身碎骨的程度,才有了这令人销魂的柔软。沙漠那般少水,干燥,因为沙漠之女浑身都是情炎!她们被爱火燃烧着,几乎每一寸肌肤都发烫。只是在她们伟大的阴阜中,有清泉如小诗,有绿洲如童话,太阳在诗句中醉倒,沙漠在童话里倩笑。阴雨的时候,沙漠很是柔静。太阳相思的泪,透过云层,洒落在沙漠的腮上乳上臀上腿上,如同洒下一片密密的吻。沙漠在一阵又一阵痒酥酥的吻里醉了,醉成一个个娇憨的史湘云。瞧!有片片芍药花飞来,不是花!是太阳泪幻化的朵朵幽梦。沙漠心情好的夏日,有时也会做梦,那梦便是一片海市蜃楼。赶巧有彩虹横跨天际,便合成一幅绝妙的《清明上河图》。沙漠梦见自己与太阳手挽着手,在郊野,在市街,在盈满古韵的画上,悠悠地走。这些伟硕、温婉而静穆的“美人”,也爱撒娇发点脾气——埃及女皇克利奥佩特拉式的脾气。一时间,飞沙喧腾,揭地掀天。那准是三天未见太阳,想疯了,痛不欲生!要上天去寻找自己的情人。沙漠,又有点吉卜赛女郎的神秘,叫人爱怜,又叫人害怕。沙漠那斑马纹般美丽的涡漩,如无边的笑靥。笑,那么恬柔,却轻轻抹去了壮士步履的矫健。古往今来,多少男儿走不出她深广的笑靥。那纵横决荡的枭雄呢?那悠然远引的驼队呢?那崛立沙碛的古国呢?最终——都历史性地沉没了,沉没在沙漠笑靥的宽广里。这谜一般的笑靥啊!而勇士的白骨连同铁血雄风,商贾的尸骸连同天涯情结,城堡的废墟连同文明圣火,在沙海里永远不会腐烂,永远!沙漠永远地收留了雄性洁白的骨殖,死亡了的男儿在她炽热的怀中获得永恒。沙漠也喜欢生命像太阳一样燃烧的男儿,她们以爱的涡漩消解雄杰的生命,又以爱的恒久永存雄放的精魂。宁静的夜里,沙漠会向同样神秘的星空,向千古悠悠的明月,漫述一个个雄魂的故事,用闪着磷光的语言,一直讲到东方日明,那才是永远的“天方夜谭”……有一天,我把自己的荒唐想象告诉了一位睽违许久的朋友,谁知他正从沙漠的边缘——敦煌——归来,他挖苦我是奇情异想的堂·吉诃德,竟把荒旷的沙漠想象成了“绝世美人”杜尔西内娅。他说,西部有一段铁路干线穿过沙漠,初次乘车的人到这一段往往恐惧至极,神经失常,哭的、嚎的、跪的、笑的,闹成一团……朋友的一瓢冷水,并没有浇冷我臆想的狂热,那幅沙漠艺术风景照,对我心灵的震撼太大太深了,任何力量也不能把我的神思从这幅浑浩、雍容、静穆的“美人图”中拔出来。我总觉得住在远离沙漠而只充满甜腻的贪欲缺乏粗犷的激情的城市里,雄性的本质在丢失,原始的力度在蜕化,生命的筋肉在萎缩,城市只豢养软绵绵的冷血的男人。我渴望着和大漠相拥而舞,让自己的体躯粗糙坚挺,让自己的骨节嘎嘎有声,让自己的魂魄猛厉高翔,静止时也得让自己挺立成一棵千年不倒的胡杨。已有同龄人穿过被称为“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我什么时候能重叠他们的路线?穿越情炎灼灼的沙漠,对血性男儿是一种永恒的诱惑,即令葬身瀚海也不失为一次生命的绚丽。在人生的卑琐脆弱自私麻木里不能耽得太久,我对那片能够撞击出生命激情,具有炼狱意味的大漠的神往与日俱增。哦——它确是有惊心动魄的美丽,浪漫,神奇。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