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往事：鬼神篇（1）

昨晚冬至，一年中最漫长的黑夜，我，失眠了。

失眠的我既无奈，又无聊，在床上贴烙饼一样翻过来翻过去，一下子把腿伸出来床沿，突然觉得脚底板一凉，吓得把脚赶紧缩回来了。

过了这么多年，我依然在晚上睡觉醒着的时候不敢把脚伸出床外，可见我当年被吓得有多狠，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

我小时候的乡村，交通不便，能源匮乏，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家里还在用煤油灯。

我记得很清楚，初三的时候，我懂得奋发读书了，周末回家经常写作业学习到深夜。一家人都睡着了，就剩我还在一豆油灯下奋笔疾书，早上醒来洗脸的时候，就会发现鼻孔里全都是黑色的煤油烟垢。

在物质和精神都极度匮乏的乡村，狐妖鬼怪的故事是夏日月光下和冬日炉火边大人们最常给孩子们讲的，大人们每每讲得会声会影，在清凉如水的月光和彤彤闪烁的炉火映衬下，显得格外真实和恐怖，孩子们听得入神入迷又害怕得心惊胆颤。

帐神的故事便是其中之一。

帐神，指的是蚊帐之神。

帐神就和门神一样，是具有守土守护的神力的，不止是防止蚊叮虫咬，还可以守护我们精神国度。

我奶奶告诉我，蚊帐是有神灵的，如果遇到什么邪事，只要你躲进蚊帐里，那便可保你安全，那些邪灵恶鬼什么的，只能在蚊帐外徘徊，是打不开蚊帐进来害你的。

不止我奶奶这么说，我娘和其他人也都说蚊帐是有帐神菩萨的，晚上如果一个人害怕，就把蚊帐关好睡觉，保证百邪不侵，一夜睡到天明。

我娘还给我讲了一个近乎真实的故事，因为她的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的熟人——我的舅舅。

话说在那个热火朝天的年代，我的大舅是大队干部，有一次他需要带领工作队进驻到另一个村里工作。

那时候的农村，是没有村委办公室的，也没有民宿，工作队不能每天回家，只能借助在村民家里。

村民也都不富裕，不是谁家都有多余的房间和床。

怎么办呢？

正好这个村里有一家的新媳妇因为家庭矛盾寻了短见，她的新婚房间就一直空着，没有人住。村里人就问我大舅和另一个干部敢不敢在这间房子里过夜？我大舅想，我们两个人都是年富力强的壮汉，还怕什么鬼不成？

于是，我大舅和他的兄弟就一起住进了那间曾经的婚房。

因为房间曾经发生过不正常死亡事件，我大舅也就留了一个心，晚上睡觉的时候没有吹灭煤油灯，并且把蚊帐也放下来了，因为大舅还是民兵连长，所以还把他的猎枪也就是铳也带上了床。

午夜时分，我大舅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头顶上的楼板传来动静，大舅屏声静气，不敢发出声音。

接着，大舅就看到靠着楼板口的木梯子上下来一个长发红衣红鞋的女子，那女子长发覆面，走路无声，似乎飘着一样就走到煤油灯前面。

大舅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紧紧握着他的铳。只见那女子对着煤油灯连拜三拜，没拜一下，油灯就闪一下，插一句，油灯也是有神灵的，叫灯神菩萨，不是满足你愿望的阿拉丁灯神，而是护佑你不受邪灵侵害的灯神。

关于灯神的故事，很多影视剧中也有所表现，所以我就不单说了。

话说，红衣女子对着油灯拜了几下后，油灯的光芒虽然变得飘忽不定，但是还是坚强地亮着，于是女子又走到床前，开始俯身拜蚊帐。

女子拜一下，蚊帐的帐门就撕开一下又合上，再拜一下，蚊帐门又撕开一下，我大舅被吓得已经失了声，喊不出来，把铳握得越来越紧。

大舅脑子一激灵，把铳举起来就射击，只听到“砰砰”几声，把同床的小伙伴惊醒了，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惊问“怎么啦？怎么啦？”

就这么一下子，屋子里煤油灯的光亮起来，蚊帐也不在飘动，床前只有月光从窗户外照进来，清凉如水。

大舅什么都没说，对不明就里的另一个人说，“没事，铳走火了！”

大舅他们用的土铳经常会有走火的事情发生，所以这句话很容易就被采信了。小伙伴倒下头接着睡觉，然而大舅却再也睡不着，一直睁眼等到村里的大公鸡第一次打鸣，才迷迷瞪瞪地睡去。

在我们听到的所有鬼怪故事里，鸡叫就是就是天亮的信号，也是诸邪退散的信号，鸡叫了，就安全了。

我娘说，第二天晚上，我大舅走了好远的路回家睡觉的，再也不肯到那间房间过夜。

这个故事，实在是太逼真了，主人公是我认识的，发生的时间并不久远，配上我娘绘声绘色的讲解，我实在分不清是真还是假，真的，成了我无数个夜晚的梦魇。

从此，我睡觉必须放下蚊帐，如果没有蚊帐，睡着之前，我的脚绝对不伸出床沿，我实在是太害怕失去帐神的保护了。

在我心里，从帐神还衍生出床神，我总是暗搓搓地想如果没有蚊帐，床也应该会保护睡在它上面的人吧？

我觉得，在我们乡村，每个爷爷奶奶脑子里都有无数的仙妖鬼怪神魔的故事，会讲神仙鬼怪故事的女人尤其多，我奶奶和我娘都是其中的翘楚，多少个如水的月色下还有腾腾的炉火边，她们活灵活现的故事收割了我们多少个尖叫和不眠之夜？

我深刻怀疑，蒲松龄的童年和我一样，也是这样被这些乡村鬼故事吓得瑟瑟发抖，又不由自主被吸引，就算害怕也要接着听下去。后来，蒲松龄就把这些故事都写出来，于是就有了《聊斋志异》，中华志怪文化的瑰宝，而我，只是被吓得越发睡不着。

今天，我在家休年假没有去出版社上班，于是也想把这个吓了我三十多年的故事写出来。

早上到现在，我都在认真地写。写的时候，脑子里一直浮现红衣女子长发如墨，衣袂飘飘的样子，挥之不去，那盏油灯也在我心里明明灭灭，蚊帐在我心里开开合合。

家里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忽然大门传来敲门声，我被吓得一激灵，尖叫起来，哆嗦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大白天，应该是快递小哥给我送快递来了！

果然，神鬼不吓人，人吓人，才是吓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