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洛加:那年那月鲁祖庙之餐桌
时间回溯到上世纪的中后期,让我带你看看鲁祖庙老街人家餐桌上的光景。
回首那年那月的旧事注定是有些苦涩的。新中国建立后百废待兴,经过了漫长的计划经济时代。因为国家尚穷,国民生活被深深打上了“计划”的烙印,凡与基本生活相关的物资都实行统一配给凭票供应,且每月一供,连寅吃卯粮的机会都没有。你哪怕想多吃一口,对不起,家里其他成员就得少吃一口,现实曾经就这么冷冰冰无情。
那年头真是难为了执掌家政大权的主妇们,每月粮本油本菜本肉本上的数字,必须仔细算计精确量化到每一天甚至每一餐,万不可大而化之敞开肚儿整,否则后果很严重:断炊!老辈人的口头禅,这叫“吊起锅儿打铛铛”。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和经济环境下,鲁祖庙的餐桌会是怎么一副景象?告诉你,今人喜欢使用的丰富多彩、琳琅满目之类形容词,通通与那时无关!在从前,吃饱远比吃好重要得多,很多人家都是吃“罐罐饭”,按照精确计量将米分别装入不同的饭罐,加水后蒸熟,每人就那一罐,对于疯长身体的学生娃来说,区区一罐饭要想吃饱,难。
一周最多打两次牙祭(吃肉),肉店卖带骨肉,肥肉远比瘦者得宠,因为肥肉有油可取,可以多炒几次素菜。存在决定意识,那时择偶,卖肉的卖菜的大受青睐。环视渝城,肥仔胖妹很少,偶尔见到一位,十有八九是因为极度缺乏营养而导致的浮肿,按照医生的说法,只要吃上饱饭,浮肿并不难治。
重庆作为川菜的重要发祥地之一,曾经拥有不少知名酒楼饭店餐馆,创造了许多驰名中外的佳肴美馔。然而在“文革”十年,鲁祖庙有名的张大厨也英雄无用武地,在单位只能炒回锅肉里加大量莲花白之类的俏荤菜。尽管生活诸多不易,但豁达豪爽意志坚韧的重庆人,从来不会向命运低头,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向命运挑战,把穷苦日子当成快乐日子来过,竟然使得家家餐桌活色生香。
最能展示餐桌境况的当是夏天。重庆作为有名的“火炉”之城,三伏天气温蹿上40度乃常事。鲁祖庙周边有很多高大建筑挡住了来自两江的风,像被装在桶里,没有电扇更无空调,人热得恨不能把皮也脱了,老街的饮食便进入一统模式。
火辣辣的太阳刚一落坡,住家户们便倾巢出动,用清水把门前午后的地坝洗净冲凉,餐桌从酷热难当的室内挪到外面,大院宴、长街宴在夏天的鲁祖庙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
放眼瞧,稀饭、凉面、藤菜、泡菜……“老四样”成为桌上标配。偶见回锅肉、烧白(我们称之为"闪闪")惊艳登台,不用猜,定是那家主人刚关了工资,迫不及待慰劳平日缺少油水浸润的肠胃。打牙祭虽稀罕,也不见谁躲在室内暗地享用。那时老街人的生活水平大体相当,贫富尚未悬殊到仇富的地步,吃点好的无需遮遮掩掩。
况且天气奇热,锅炉房一般的屋里谁坐得住吃得下?这下也好,老街人家的餐桌免费开放参观,邻里可以端着饭碗满街溜达,张妈锅里舀半勺,王叔碗中拈一筷;
但讲规矩,不会染指肉荤,都知道主家的不易。主人满脸堆笑,连声欢迎,往往还会端起酒杯强行劝你“来一口”。那时的敦厚民风与亲善邻里,什么时候回想起来心里都会暖暖的。
夏天嘛,稀饭自然不会缺席。午后就熬好,米中加了百十粒绿豆,大火熬得开花开朵,甚是盈盈可爱。盛入锑盆或者瓦钵自然冷却,到了晚上温度正好。假如下午才动火熬粥,那就只好将饭钵放在凉水中加速降温。其实夏天水管里流出的水也是热的呀。我家得地利之便,斜对面28号院子有口古井,石条砌栏,四季不干,从前没有自来水时,人们都在那口井里汲水。
夏天井水冷得浸骨,取来冰镇稀饭效果奇佳。那年那月鲁祖庙人家尚无电冰箱,吃不完的稀饭过夜往往变酸,很多住户便会在夜半时分叫醒在露天坝乘凉的家人再次加餐,于是街头巷尾碗筷叮当吮吸稀饭的声音此起彼伏。还是吃不完,第二天果然酸了。也不会倒掉,而是在稀饭中掺入面粉或者包谷面,再加点白糖,调匀,烙出的粑粑酸甜酸甜的很讨人喜欢,正好作为第二天的早餐。
我爷爷是云阳人,说话往往带有一个“哒”字。他经常为我们做酸稀饭粑粑,边做边告诉大家:“稀饭酸哒,倒哒,可惜哒。捞起来哒,淘哒煎哒吃哒,不生毛病哒”。
从穷苦日子熬出来的人们,懂得一粥一饭来之不易,珍惜粮食早就成为本能。街上有位奇人王大汉特爱吃酸稀饭,经常有意将稀饭放酸(夏天那太容易办到啦),用筷子搅匀,并不用菜,稀里哗啦倒进嘴,几个饱嗝冲口而出,连说安逸安逸。也怪,我从未见过他因喝酸稀饭闹肚子。果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与稀饭配伍的少不了凉面。借了现代传媒的助力,重庆小面近年声誉鹊起成为美食名片,其实早在几十年前重庆人对小面的热爱已经深入骨髓。早上一碗小面后出门,尚未尽兴,晚上还得回家与凉面约会。重庆并非面粉主产地,也不以面制品为主食,但偏偏发明创造了名闻全国的重庆小面,成为重庆人引以为傲的城标。凉面与小面不仅有冷热之分,在制作、调味、口感上也大相庭径。离鲁祖庙两条街外有家店子叫"经济凉面",所售凉面堪称一绝,里面加了细细的鸡丝呢。小时候父亲曾经端回几碗让儿女们解馋,简直好吃得几乎咬了舌头。
寻常人家没那手艺,也不太可能如此奢华,遂依样画葫芦,不过将鸡丝改成了藤菜、豆芽、韭菜之类,既岔色又爽口。凉面好吃却考手艺,要求根根散疏不泥不坨。在没有电扇的年代,面条煮沸即起,筲箕内摊开,淋上事先炼熟的菜油,用蒲扇大力扇风,迎风挑动面条直至凉透油亮。
我当娃儿时最头痛的就是为制作凉面打扇,常常累得两手酸软气喘如牛,但吃凉面时格外来劲。我打小就晓得劳动可以使胃口大开的宝典,今天悄悄告诉你,不用谢我。
整个夏天餐桌上几乎天天都有藤菜(空心菜),离了藤菜的重庆是不可想象的。夏天连晴高温,只要水分充足,田里的藤菜一天一个样地疯长。尽管那时好多蔬菜都要限量供应,但遇到藤菜丰收大量上市,菜市场总会发慈悲,不要号票敞开供应几天。重庆人对藤菜烹调颇有心得,嫩茎嫩叶或炒或拌,总能保持其清香爽脆和盎然绿意。藤菜老梗肯定不会丢弃,那是烹制坊间谐称"狗钻洞"的不二食材。
此菜虽不入菜谱,但家家会做人人爱吃。街上刘婆婆做这道菜最拿手:藤菜梗剔去残叶,洗净,切粒,与先爆炒后煮熟的黄豆同烹,那色、那香、那味,几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忘不了。老一辈人在烹调方面很注重物尽其用,菜头皮、萝卜缨之类下脚料也会被做成精美的爽口小菜,在餐桌上赚足眼球。
凭票打来二两老白干,总得有点下酒菜才说得过去,于是胡豆成了夏季餐桌雷打不动的佐酒佳品。现在五十岁以上的重庆人都熟悉"豆豆酒,好朋友"的民谚,当年我们曾对此话大唱反调:"屁!豆豆再好吃也赶不上拈闪闪",那是馋肉馋得昏了头。街上不乏烹制胡豆的高手:干胡豆淘净沥干,入铁锅,不加油翻炒,待其皮色黄褐带黑点,唰地激入一瓢清水,热雾便冲天而起。
加盖,先猛火后文火炖之焖之,直到外酥内韧后捞起沥干水分。锅入菜油烧至八成热,下胡豆、川盐翻炒,起锅前撒上花椒面、葱花。另一种作法如前,只是最后烹入糖醋汁变成了另一种款式。味精通常是不会放的,因为那时味精尚属稀罕品,人们吃小面时才用挖耳勺舀一点点用于提味增鲜,炒胡豆还没有加味精的资格。
吴洛加,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杂文学会会员,重庆市南岸区作家协会会员。从事写作40年,发表著述和文章12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