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士司机三四
“您上哪儿啊？”字正腔圆的京韵把我吓得一激灵，不由得举目观瞧——
没错啊！是深圳湾口岸啊……两道关已过，我踩在香港的地界上，这里明明是开往市区方向的的士站。
“啊？”
看我发愣，的士司机立刻切换频道：“去边度？”我上车报出地名才赞他：“普通话说得好好哦！”他大笑起来：“我就会这一句！”原来，是专门学来逗人的。
并不是每个的士司机都有心情逗你玩。
那天下午，大雨，孩子爸临时有事，我听到号令抓起一张钱就冲出门去接孩子——被那个司机骂了一路——只是因为我匆忙中抓起的钱是一张500元整钞。
也许不能叫做“骂”吧，毕竟没有爆粗口；但绝对是“呵斥”以上的层级。翻来覆去责我不替人考虑：他找钱给我以后就没零钱了还怎么做生意？也不知道我们这种人怎么那么自私……我几次三番解释说突发情况接孩子要迟到了，拿钱的时候没看清楚，不是有心给他添麻烦——还是无法平息他的怒火。
到了学校门口，我递过去的钱他竟然发脾气不接。我忍无可忍，大声回他：“我真的只有这一张钱，你不要，我就下车了！”他骂骂咧咧给我找钱，几乎是掷向后座来，我也怒冲冲摔门而出。
到了幼稚园，还是迟了。香港人时间观念很强，我只好再看一回幼稚园老师的脸色。这实在是性价比太低的一次的士行程。
在香港搭的士多了以后会发现，的士司机固然是香港市民的缩影，有一切正常人所有的情绪与性情，行事风格各异；又确实具备这个行业人群与众不同的鲜明特征。
在一天中相当长的时段里，他们固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一辆车，对他们而言不啻一座微型城堡。坐拥城堡的人，多多少少会有些凛然不可犯的贵族气象。同时因为城堡的闭锁性特征和的士的公共交通特性，使得的士司机往往需要在自己完全没打算进化的价值观和外来价值取向的不断冲撞当中取得一个微妙的平衡。
所以，我遇到过大谈国事的愤怒中年，傲然宣称自己拥有英国国籍随时可以离开这座已被严重赤化的危城，并在二十分钟的路程当中了解到诸多国家领导人的香港市井绰号；也遇到过诚意取经、不住提问的“好奇宝宝”，不得不在乘车的同时进行了一堂普通话教学；我们遇到过家有四个孩子的超级奶爸，豹子狮子高高兴兴地品尝了他专门给儿童乘客准备的糖果和小饼；也坐过洁癖患者的车，副驾驶座椅背上悬挂硕大木牌，上书“车内饮食与畜生无异”——一个个青枣大的黑字近近逼视着后排座的一家四口，我们不但绝无吃点儿东西的兴致，简直连气都不大敢喘……
曾有一则新闻：香港71岁的女司机驾驶小巴，因超载及超速被刑拘。刚来香港的我颇为惊异，现在早已见怪不怪。香港是典型的老龄化社会，伛偻而行的推车送货人、步履蹒跚的清洁工、白发苍苍的菜市场档主、颤颤巍巍的餐厅服务员……比比皆是，齿摇耳背的的士司机更为寻常。
那天的老伯耐性极好，一路上循循善诱，妄图教会我如何抄一条近路来躲避拥堵，真可谓煞费苦心！我实在不忍道出自己的“超级路盲”身份，只有诺诺受教。问起老伯年纪，原来是一位72岁的“新人”——开车不过两三年。他告诉我在香港只要持牌两年，通过的士司机考试就可以开出租车；考题一点儿也不难，都是选择题；不认识路也不要紧，请乘客指路或者用导航都很方便……而香港政府并不限制的士司机年龄，他初步打算干到80岁就金盆洗手。
老伯的“城堡”别有情趣：他自己装了一个蓝牙音响——他说这辈子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听歌。老歌一首首流淌，老人家悠悠哼唱，我侧头望去——稀疏的鹤发，红润的圆脸，竟然搭配了一款长而微翘的睫毛！那神情，分明就是一个自得其乐的小小孩童嘛……
某个冬日清晨的乘车经历可以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
还是一位老先生，寒风中里他笑呵呵，朗声说：“早晨！”这是香港人挂在嘴边的礼貌用语“早上好”，经老人家带着笑意大声道出，格外令人振奋。
车刚启动他就问我有没有“散纸”（零钱），我赶忙说有。他说，没有也不要紧，他都预备好了的，谁也不能保证时时刻刻清楚自己钱包里有没有零钱；之所以提前询问，是因为可以在等下过西隧收费站的时候递给工作人员付65元隧道费，自然就把钱破开了，皆大欢喜。他的娓娓道来鼓励了我，我就说自己有一次曾因为这个被骂得很惨。
刚好到了收费站，他又大声说：“早晨！”工作人员本来木着的脸一下子生动起来，笑着回过来：“早晨！”车嗖地开过去，老先生接上刚才的话头：“你看刚才收费站的小姐，表情多好看！现在是早上，她刚上工，心情当然好一些；到了下午，她累了，心情就差一些——你想，她待在一个小格子里一整天，就是收钱找钱，也没人和她说话。”他停一下，又说：“的士司机也一样，他应该准备好零钱，不应该骂你。可是也许他累了，心情不好，你也别放心上。人都这样。”
从家到西九龙高铁站不过十分钟车程。冬天的早晨天还很黑，我甚至没看清老先生的长相。可是在那短短的十分钟里，我感觉仿佛坐过了天下所有的的士，懂得了天下所有的人。
最后的最后不得不说，如果你来香港搭乘的士出行，还有一句金玉良言相劝：请尽量于前排落座——
这样，你将在欣赏香港海景街景的同时，享受到方程式赛车般的刺激与惊险，不需额外收取参赛费用；若你不幸坐到了后排，嘿嘿，在香港的士“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行驶轨迹当中，你会感到胃里的七荤八素一时全都蠢蠢涌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