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炎:时光里的村庄 / 开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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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里，我突然回到我的村庄，从东头逛到西头，没有看到一个人。人都哪里去了？整座村庄只留下空空荡荡的静。黄连叽是我的故乡，我熟悉这里的云朵，熟悉这里的星星，熟悉所有人的声音，连哪家的关门声和开门声，我都熟悉。
        每次我在村子里走动的时候，不是众人扎堆围拢我，就是我往扎堆围拢的人群里钻。我知道跟谁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谁要递上一根烟。谁口若悬河，谁喜欢冒冷句。口若悬河的人的兴致，常常被冒冷句的人给打断。我不喜欢冒冷句的人，又觉得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聆听者。所以，我总是又爱又恨，但恨比爱多。我老怀疑，冒冷句的人比滔滔不绝的人更懂得在人群里表现自己。
        我在村子里来来回回走了三遍，也没有找到一个人影。黄连叽五百六十八口人烟，在我突然回来，突然出现在村子里的时候，他们全都躲起来，叫我一个人跟他们所有人玩迷藏，这让我很不开心。
        我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游荡。走着走着，竟然走到我小时候的家门前，竟然看到那个小时候的我，独自一人，静静的坐在屋里发呆。

他又挨打了。他在想: “如果我妈生的不是我而是别人该多好。那么我犯的错，就由别人来挨打。”可是，如果他妈生的真的是别人的话，他又是谁呢？那个别人是不是又是他自己？小男孩想不明白，又不愿意放弃去想。就算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长大了的自己，在黄连叽以外的许多地方晃荡了许多年后，突然回来，好像真的变成了别人，此刻正站在门外看他。

我记得这所房子在我十岁那年，我的父亲就把它拆了，搬到村外的田野里，盖了一间大一点的房子。后来，黄连叽又有许多人家也把房子搬了过来。没几年，那片田野就盖满了房子。我家搬走后，留下的那块空屋基，那么小。我去看过好几回，后来被别人盖上了房子。再去看时，就怎么也找不到我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痕迹。
这次我突然回来，没有找到黄连叽的人，却找到了早年间的房子和早年间的自己。我没有惊喜，只想问那个小男孩，还认识我吗？可是，我已经跟他面目全非了，他懵懵懂懂，怎么可能认识我呀。
黄连叽的每个人都是我的乡亲，他们全都不见了，只留下我的童年，孤零零的呆在空荡荡的村庄里。我看看四周，又抬头看天。在遥远的天边，我发现，村子里的人都在时光里奔跑。他们往前，时光往后。他们的身后拽着许多细细长长的时光的线，个个都像漫画里被发射的火箭。

我离开黄连叽好久了，谁都不确定我回不回来。我想，他们都不乐意等我。谁还傻到要甘心情愿地去等，等那些不确定的人和不确定的事的到来？他们等不及了，把我丟了，就像丢弃一张早年的相片或一段情感，把我丢在空荡荡的村庄里，丢在风里。他们迎着风往前走，我想赶上他们，却像风中的叶子越飘越远，飘到我十岁前的那个村庄，那个家，那个童年的身边。
        我站在门外看着那个顽皮倔强的小男孩，他却看不见我。他经过我的身边，我想拽住他却怎么也拽不住。他径直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我感到锥心的痛，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天快黑了，他有一件事必须要做，那就是如何逃避父亲回来后的打。他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对与错的评判，是他父亲说了算的。他懵懵懂懂，又惶惶恐恐。
         那天，他掉进废弃的粪坑里，幸好没被淹死。没人帮他，他就自己爬起来。趁父母还没回来，溜进家里，自己舀水，自己洗澡，不过四五岁光景。他觉得掉到粪坑里，当然是他自己的错，挨打也就必然。有时谎言是可以逃避挨打的，但那身脏衣服撒不了谎。天黑前，他躺在雕花床的踏米上，枕着簸箕，等待不可避免的打。似睡非睡中，他知道父母就站在身边，却不知道他们正看他滑稽的睡姿发笑呢。父亲的笑温暖了他，让他觉得睡觉才是免于挨打的最好法子。后来好长的日子里，男孩都来不及吃晚饭，他要忙着在天黑前把他的错睡过去。以致到了将老未老的年纪，他还在用睡觉的方式来逃避心烦、压力、孤独，甚至绝望。

我的两个姐姐都很疼爱我。她们大我许多的年月，就像大人一样疼爱着自己的孩子。她们老担心那个羸弱的小男孩会被她们的父亲打死，总是帮他，帮他撒谎，帮他躲起来，不让她们的父亲找到他。她们身体里的母性，被那个弱小的小男孩过早地挖掘了。

当我站在我十岁前的家门口，就像一个父亲看儿子一样，看着那个经常挨打的羸弱不堪的童年时，我80岁的父亲的身影，我还望得见。我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在他的眼里都是错的，所以我也觉得自己是错的。在我有了自己评判标准的时候，我的父亲已经没力气打我了。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同情这个经常打我的男人。后来，他好像变成了我的儿子，我不高兴，他就会惶恐。

我没有喊我的父亲，也不想去追随他，我只想多看一眼那个小男孩，那是我的童年。我想走进屋里抱抱他，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然后牵他回家，回到我现在的家。可是我现在的家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我的儿子占据了他的位置。
门敞开着，我的童年就在我的眼前，我走不进去，走不近他。我喊他，他听不见。我招手，他也看不见。我安慰不了他。
醒来后，我才发现，好早前，是我走丢了他。

李炎:时光里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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