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树楚| 爷爷的肩膀

黄树楚| 爷爷的肩膀

因为是家中长孙的缘故，我的童年，是同村叔伯婶娘口中所说的“骑在爷爷的脖子上长大的童年”。童年的回忆，是抓住爷爷肩膀欢乐而又悠闲，和听不完的故事。而且，骑在爷爷脖子上高人一头，成长的视界更加宽敞，更接近阳光和能量，倍加感受到温暖和愉悦，也让童年耐人回味。

爷爷肩膀上的故事，默化了责任和坚强，诠释了仗义和担当，饱含着仁厚和力量。

爷爷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生人，家中兄弟姐妹七个，他在男丁中排“老五”，那个年代像大多数穷苦人家一样，生活贫困不堪。过年很少有吃过肉，家里没有像样的家俱，桌椅板凳都是用泥巴做的。“做后生”的时候跟着“他四哥”在江西九江西门口码头做“脚夫”。旧社会的对外开埠口岸，不仅受腐败官府和黑心“把头”的压榨，更多的窘迫来源于从江北黄梅、广济和九江湖口、彭泽等地“脚夫”组成各派势力的相互倾轧。为了争得立锥之地来养家糊口，基本手段是原始的结伙打斗，打下了码头，就有活儿干，一家老小生活就有着落。爷爷从解放前一直做到五几年，也同“他四哥”一样在九江老码头弄了两间房子，算是有立锥之地。到父亲十来岁的时候，奶奶说“口岸”上生存难，加上小孩子在城里容易学坏，便把房子卖了，又搬回江北乡下。五、六十年代家里又先后有了四个姑姑，直到我和姐姐、弟弟出生，七十年代家里最多时有十一口人。

爷爷只读一年私塾，但悟性极好。农村在买卖、置换耕牛交易中，“相牛”是看家技术。“相牛”功夫，很难掌握，一旦精通了，也是一条不错的养家功夫。爷爷经常听别人讲，私底下悟，找“高人”讨教，慢慢对比揣摩，渐渐地小有名声，经常被人请到江西去“相牛”。去一趟，除了帮助买卖各家公平交易，防止上当受骗丢损失，自己还可以得到一点佣金和受赠的小特产，这样也能够大大改善家庭生活，爷爷帮人“相牛”一直延续到我们姐弟三个出生。

受益于老人家的苦苦挣扎和苦苦支撑，从刚刚记事起，我们家日子渐渐好了起来，父亲做老师有点工资，几个姑姑都已成了“个顶个”的挣工分“劳力”，每逢过节都有鱼有肉吃，奶奶做粉蒸肉、辣椒炒鸡蛋经常用小脸盘装，我们姐弟三人丝毫没有感觉之前三十年间这个家一路走来的艰辛。读小学一年级就穿“的确凉”衣服，可以说在全班全校都凤毛麟角，穷人家的孩子走亲戚，偶尔会来借着穿出去，也可以把面子撑得好好的。有一次爷爷出门帮人家“相牛”，赶回家时是大清早，睡梦中被喊起来“试鞋”，奶奶帮我穿上爷爷带回来的牛皮鞋，喜出望外，兴奋得连衣服没穿好就跑到邻居“三哥”家去显摆。

殷实的日子一直过到八十年代末，我们姐弟读初中。那几年，爷爷也学着附近的生意人，收购木头送到煤矿去换煤炭，再将煤炭转手推销出去，里外赚取差价。一来二去，几趟生意也蛮顺利，赚了一些钱。爷爷带着父亲把家里房子前前后后改建了两次，86年干脆把平房改成了四间二层楼房，确实让村里的人羡慕不已。就在盖楼房那一年，同他做生意的那家煤矿经营破产，所欠的木头款也血本无归，打那以后爷爷自觉年纪不饶人，而且生意失算愧对家人，从此再也没出门营生了，一心一意在家里种田地。

“码头 脚夫”的经历，爷爷深知为人诚信正义、不殉私苟利、得理要饶人、不恃强不凌弱，“厚道仗义历久远”这类大义在“立足江湖”中的极端重要性，因而常在潜移默化中传导这些理念。

爷爷心细认真，村里人信任他的厚道，有十来年时间兼任生产队仓库保管员，他保管的粮米薯麦从来没有陈腐霉烂，从来没有短斤少两，一应农具保管过细。倘若遇到那家交粮营私舞弊、损公肥私，“红着脸”也要弄得清楚明白；倘若遇到变天回潮，哪怕是刮风下雪、五更半夜也要赶去盖帆布、关窗户。

记忆中，爷爷批评我们兄弟只有两三次，一直以来留给我们的是温和的一面。他总是对我们说：“做人、过日子不要自暴自弃，有人就有一切，有努力就有希望。”到现在才慢慢体会到这是一颗正能量的“种子”，保持经久不息的奋进姿态，“种子”终有一天成就参天大树。

92年冬天，戴着大红花到东北参了军，这个兵一当就是20多年。爷爷对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不懂得的事，从来只是听，听过程，看结果，也不发表什么意见。每次探家，都跟爷爷讲外面世界的见闻，特别是部队的事，汇报工作成绩，立了什么功、受了什么奖，这也成了每次爷孙相聚心照不宣的约定和乐趣。爷爷别的东西记不住，也不愿意记，只有取得成绩和立功受奖记得最清。在外逢人便讲，“我大孙儿，在部队上又评一个什么什么先进，又立了一个什么什么功！”

爷爷一向身体很好，经不住岁月的风化，80岁开始背就慢慢驼了下来，又过几年慢慢的依靠拐杖行走，去年之后身体每况愈下，步子己开始蹒跚，风烛一样的老人，又让远方亲人的牵挂多加一份。

这些年，弟弟外出读书、参加工作到结婚成家，加上我当兵也很少回家过年。家里的“年”，好多次都是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四个人在家，的确没有“年”味。去年，我们兄弟俩约好都要回家过年，年三十快马加鞭往回赶。爷爷一大早就掂记我们的行程，时不时就催着父亲打电话问一问。催了几次，父亲怕电话催着开车赶路不安全，就沒有按老人家的意思再催。爷爷盼孙心切，老泪横秋，杵着拐杖又来到村口大杨树下，........

腊月初七，寒冬的早晨，暖暖的被窝，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半梦半醒之间，又想到爷爷。再过半个月就过年了，今年回家一定再给爷爷讲讲外面的故事，那怕是听不见也要了却这桩心愿……

电话响了，老家的标哥打来的……

电话那头，传来的悲伤心恸的声音。这个声音，让人无法接受，也让人无以抗拒；这个声音，传来了亲人别离的悲伤，让异乡的孙儿少了一份长长的牵挂，平添了一份久久的怀念……

2016.1.22（腊月十三）

作者：黄树楚 黄梅蔡山人 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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