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糕谣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仍在广东乡下村子生活。那些年,每逢新年前后,无论早晚,家庭或贫或富,总会望见炊烟袅袅,闻到香味洋溢,大概是村人正在煮蒸年糕。
实际上,此时购买食物都要凭证的年代,只要挨近春节,任何人家想方设法,做几盘简单菜肴,蒸煮些年糕,尽可能消除心内的苦涩,给春节添些喜气。
中国很多地方都有吃年糕的习惯。年糕一般分有黄、白两色,意即金银。年糕又称“年年糕”,取“年年高”谐音,新年吃年糕,表示新年新的开始,寓意吉祥如意。
由于中国地域辽阔、风俗习惯不同,年糕品种与烹煮方法也各式各样,北方叫红枣芸豆糕、豆年糕、年糕坨等;江南有水磨年糕,西南有糯耙耙年糕,台湾有红龟年糕;可煮蒸、油炸、片炒、汤煮,各取所需,味道咸甜皆宜。
在我童年印象中,邻居上屋六婆蒸的年糕最好吃。当时六婆不到四十岁,她在家排行第六。由于辈分高,出嫁后村人称她六婆,未见得六婆不开心,她反而得意地说:“六婆名分高呵,我中意。”
她长相年轻秀美,村人又逗趣说:“要是六婆上台唱戏,花旦都要让位,肯定能做主角唱大戏。”
某年大年初一,村人如常挑肥下地,回途中在我家拿开水饮用。趁机歇息,人们说起“花旦”的事,纷纷怂恿六婆唱戏。
六婆扫视四周一遍,小声说:“隔墙有耳,不能乱说话。不是说自古红颜多薄命吗?幸好我嫁作农妇,不会让人嫉妒眼红。只要勤力劳动,就健康长寿。”
六婆担心自有她的道理,毕竟个别人士居心叵测,说错话很有可能惹祸上身。但六婆随口说的话,引得村人捧腹大笑。
六婆与我们家关系很好,两家人来往亲切。逢年过节,她捧着蒸好的年糕送上门。有次新年,我边吃年糕边说感谢的话。六婆笑着说:“喜欢六婆的年糕?跟六婆回家去,让你吃个够。”
我尾随六婆,喜孜孜跨过她家门槛。只见灶头上面架着铁锅,灶膛里柴火熊熊,六婆边蒸年糕边吟唱:
拍掌仔,拍蕉仔,蕉仔甜,割禾镰,碰下牵牛仔朝天鼻;
甜年糕,咸年糕,年糕香,飘田野,刮掉新嫁娘头顶髻。
六婆唱得非常好听,我好奇问:“六婆,您唱什么啊?”六婆说:“这叫年糕谣,你喜欢听吗?”我认真地说:“什么年糕谣?我喜欢听,可我不大懂呢!”
六婆望着窗外,若有所思说:“长大以后,就会听懂了。”
六婆的娘家有田有地,家庭富裕,她爱唱民歌民谣。正如村人说的,大戏台上本应有她担当主角的份。遗憾的是,六婆娘家被划入“富农”之列。那年月家庭出身成分不好,改变了很多人一生,甚至影响几代人的命运。就算六婆再优秀,一样逃脱不了束缚。
幸而六婆争气,自小学会了独立;即使嫁人作农妇,无怨无悔,含辛茹苦,全家人互相关爱,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此时,又一碗热气腾腾年糕端上桌子,六婆继续开口吟唱《年糕谣》:
鸡公仔,尾弯弯,做人媳妇真艰难,
新年早早起床煮年糕,家公家婆都话晚。
问声家公家婆,年糕要咸还是甜?
家公说咸,家婆说甜。
你话咸来我说甜,一碗年糕如何掰两半?
家公踢凳骂翻天,家婆举棍敲地板。
难呵难,煮年糕,
煮得咸来又话甜,蒸得甜来又说咸,
好像提着大竹篮,打水上高山——
行得快来就跌倒,走得慢来一场空。
这首《年糕谣》道尽为人媳妇者虽每天辛勤劳作,却在困难苦况下的无奈与酸涩。
自一九八〇年代中叶离开乡间进城工作,我极少尝到六婆煮蒸的年糕。有年新年前夕返乡,刚过门槛,就见六婆端着一碗年糕上门,她掩饰不住喜气说:“我昨晚听你爸妈说你今天回家,所以六婆提前做好年糕送来。”
我接过年糕,满心感动问六婆还唱《年糕谣》吗?六婆愉快笑着说:“难得你仍记得《年糕谣》,不嫌六婆唱得难听,再给你唱一首哦!”
此次,六婆吟唱的《年糕谣》,由头到尾嬉笑乐骂、风趣幽默融合其中:
喜鹊喳喳,又是新年,
女儿灰脸,再回娘家。
阿爸茶楼吃包点,留下阿妈做年糕。
女儿十分无奈说,
阿妈给女想办法,怎样才能煮年糕?
阿妈落落大方说,
有糖有盐尽管煮,端上锅来就好吃。
女儿极其难堪说,
你家女婿不争气,三天赌牌两天逛。
从不买米不买柴,女儿何以煮年糕?
阿妈恍然大悟说,
拿块年糕回家去,扔进水锅拌成汤。
女儿莫名其妙问,
年糕搅汤有何用?饮光一样懒怠人。
阿妈长叹一声说,
老公糊涂度日子,哪似真心待贤妻?
让他喝碗迷魂汤,变为耕牛去犁田。
两年前的新春佳节,我专程返乡过新年,再见到已经迈入老年的六婆,看上去依然精神瞿烁。据说这些年来,六婆每逢新年总会进城,帮经营餐馆的大儿子煮年糕。凡光顾餐馆的客人都说六婆煮的年糕好。
终究上了年纪,六婆返回村子居住,在我的鼓励下,六婆再度吟咏《年糕谣》,通俗易懂,却充溢浓浓的时代气息:
煮年糕,过新年,大红春联贴门上,
年糕飘香满城乡,年糕年高节节高。
炮竹声声处处响,夹杂年糕美味香,
新年糕点够丰盛,家家户户喜洋洋。
我看你家摆年桔,你瞧我家挂灯笼,
都说日子红似火,年糕喜庆年糕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