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立平 I琵琶圣手:刘德海铜像瀛洲落成仪式感怀
方立平 I琵琶圣手:刘德海铜像瀛洲落成仪式感怀
刘德海先生是今年(2020)春上仙逝的。不久杨刚先生就曾来电告知我,他已与黄海盛先生商议,将在崇明地方政府支持下为琵琶大师刘德海塑铜像,并永远性设立位于(瀛洲)阳刚民间音乐馆的大院里。后来他邀我去阳刚馆一叙,并详细告知了铜像设计方案,看了设计稿。12月18日下午,来自全国各方面领导和专家学者及刘大师的亲友代表都前来参加刘德海铜像落成揭幕仪式了。从此,这里将成为弘扬中华民族音乐文化、特别是崇敬刘德海先生的人们的又一“朝圣”之地。这也成了当代民乐传承与发展史上的一件大事。
我敬仰刘德海先生。先前心头一直留存种莫名的遗憾:德海先生祖籍河北沧州,但生于上海长于上海,却早早成了“北漂”(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并一直被留在北京)。这么个琵琶大天才,作为上海人,就想着像杨刚先生一样为家乡的文化建设添砖加瓦,便就希望他应属上海。现在杨刚先生的努力,为刘大师终于“魂归故里”,这让人有了慰藉。
阳刚民间音乐馆坐落在上海(瀛洲)崇明岛中部,院内有小桥流水,山石异趣。山石上刻有刘德海专为江南雅韵网的题字。馆楼正门上“上海阳刚民间音乐馆”的馆名也是刘大师手迹。正门外临墙处则是一片人工江南山水,铜像就坐放于山水景致左侧。这是座大师坐姿怀抱琵琶的铜像。铜像一边还放置着由宜兴紫砂壶工艺大家王玉芳专门制作的六方秦权壶(采用宜兴天然紫砂泥,纯手工制作而成),上刻刘德海亲笔题词“听茶”。德海先生素有饮茶抚乐的习好,他创造的“情景曲”《听茶》有点像他艺术生涯的总结。至少我初听初看时内心受到极大震撼,泪流满面。我是反复地听看了。这里面有太多的艺(忆)太多的情,更有太多的道太多的时间空间之永恒。而现在,随着铜像的落成,标志着这一切将从此永久性地“再现”在这里,让人瞻仰,让人来感悟刘大师的“人品艺品”,来感应他的“听茶”与“蛟龙吐珠”中的“道”和感受他艺术中特有的“时间空间”。杨刚先生告诉过我一个细节,说铜像做好后,还在雕型家工作室里,他就请刘大师的妹妹与儿子从北京赶来审看,刘大师妹妹进门一看便热泪盈眶,激动得喊出一声“哥哥呀,我今天终于又看到你了”!我与刘大师妹妹并未谋面,但听说后,脑海中竟就真会有她哭喊的回声在一阵阵传来。
因先前已看过设计稿,再加大师妹妹那一声喊(杨刚先生还传来了她们前来的照片),这些有情有义有艺有道的的情景,还怎能不被深深的感染?再加我与刘德海大师40年前就结缘相识,他的一些传奇就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如此这般,我知道,我得借用中国文人表达情感的最佳方式了:抒怀吟诗。只一刻,一首五律从内心倾吐而出。这首我起名为《琵琶圣手刘德海铜像瀛洲落成记》(中华通韵)的五律如下:
当今一圣手,千古康昆仑。
三籁老童调,四弦楚汉魂。
开山小姐妹,终阕祭茶声。
吉卦出联抗,相和天地人。
写完后,我即传给杨刚。传出前,我将诗来回读了几遍,为让阅读方便,再按传统作法加注如下:首联,指证刘德海是“琵琶圣手”,如古代名家康昆仑。颔联隐伏刘大师早年创演的《老童》《十面埋伏》名曲,以证大师艺术的颠峰。颈联是以刘大师琵琶协奏曲“开山之作”《草原英雄小姐妹》和最后的一场怀念几位老师的“告别音乐会”(边“听茶”边祭奠边演奏)。尾联则有一典故:1980年代中期,在江阴有一音乐盛会(中国音乐史学会),届时吕骥、吉联抗、钱仁康等都去。诗人(笔者)那次也在场。会议期间,特请来刘德海开了场独奏音乐会。记得会后走向饭厅,我因已与德海先生有公务上来住,熟识了就走在一起。在过园内一栏桥时,吉联抗老前辈说笑中夸刘德海:你真成琵琶精了,人都像钻进琵琶里在弹了!“吉卦出联抗”句即指此事。先生生前,以其高超琴艺,达到了“琴人合一““天人合一”境界,驾鹤西去,则其精气神,永融于天地之间兮!
这是首诗。但我还想说,我的本意不在于“诗语”,也不只是表达“崇敬”,而是我思索,该怎样对刘德海先生做一番“盖棺定论”,哪怕属一家之言。
这里,我就想对“圣手”二字多说几句了。
“当今一圣手,千古康昆仑。”我这开篇第一句(首联)的得来并非随便,而是基于我长年关注刘大师,极度的欣赏他的艺术,了解他的人格艺品的一种“诗化评论”。我觉得他的琵琶当今无与伦比!康昆仑是中国古代琵史上最杰出人物。从学术的眼光看,德海先生就堪比当今的康昆仑!当然我则更想称他是“琵琶圣手”。因为一个“圣”字,就是某种超越,某种至尊。刘大师是史上最杰出的琵琶演奏家,但他的伟大并不仅仅体现在演奏技术上,而是在整个人格艺品中,整个精神光照上,那种境界,已入“圣”。
称圣,先是一种感觉,好像没法称斤称两,也不便列图表做定量分析。
但这个“圣”字,就像星光一样照耀头顶。如诗圣杜甫,乐圣贝多芬。这是种“感觉性意象”:杜诗被称圣,而李太白被称仙,将他们的诗摆在一个谱上一看就分明:杜诗是多了几层“民众性”,是对“疾苦”中的民众的关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后来的人回首望时,看到了孔子孟子的高邈,也听到了杜诗中贴着泥土的悲悯,同样在历史上让人一叩三拜的。
乐圣贝多芬,他从人性的启蒙出发,加上法国大革命追求自由平等博爱的滔天激情,于是写出了《命运》《英雄》《贝九》等大量交响乐。他的音乐,二百多年了,至今一直都激昂着全人类奋进的步伐。我在《乐神之子》一书中对此都作过论述。称“圣”已成世界共识。
由此看,称圣是种“意象”,但还是要能说出些道理的:称“圣”是要有理由的!不是一般理由,还应有“大理由”!比如从“划时代影响力”“时代性楷模”上说。
关于“圣”字,我专门对照了《辞海》,有详细的辞文参照。在“圣”字的注释中我择关联者辑之如下:“于事无不通谓之圣”“大而化之之谓圣”“大行其道,使天下化之,是为圣人;有圣知之明……”“谓所专长之事造诣至于极顶。如:诗圣;草圣”,云云。总的意思也就是:凡能“大而化之”,或将专长之事“造诣至于极顶”,是可称“圣”。可见这个“圣”字,也并非只让“孔圣人”专用,“至尊的大德大才”者便是。如此参照,称刘德海大师为“圣”,“琵琶圣手”是恰当的。我是面对这尊刘德海铜像,回眸大师不凡的艺术人生,这“当今一圣手”就脱口而出的。德海先生无疑是现当代琵琶艺术领域的大德大艺至尊者,琵琶艺术的“圣人”。
德海先生的琵琶艺术是“划时代”的。
中国的琵琶上下二千年,有过两次历史性高潮:一次是盛唐时期,琵琶已是主导宫廷宴乐的主奏乐器了。这个乐器影响了整个唐朝社会生活,连白居易都时时出手,著写出《琵琶行》不朽名篇。那时候就涌现出了雷海青、康昆仑、段善本、曹善才等高手,也因康昆仑的故事更为传奇,笔者便将他视为这时期的“符号”,故在“当今一圣手”后,写上“千古康昆仑”。第二次高峰是出现于明代,特征是不仅多出演奏家,还留下了许多流传至今的文武大曲,有《胡笳十八拍》《塞上曲》《洞庭秋月》《楚汉》。这一轮琵琶的发展虽然没有了宫廷乐队的背景,却在演技和作曲与理论上得到推进,对琵琶演奏的许多论述都出在这阶段。这些,直接影响到后人,并诞生出清未民初《华秋萍琵琶谱》《南北派十三套》《瀛洲古调》等奇谱。现在轮到第三次高潮了,刘德海先生先是登上学院派高峰,又率先回归民间传统;不仅演技登顶,还留下极丰富的创作乐曲,不断地开时代新风;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还深入理论研究,满怀哲思辩考……回望近代百年,刘先生无疑是高峰中的高峰,或者说是开创了一个时代。
1980年代中期,记得当时传闻被称为“当代世界十大演奏家”的马友友第一次回国在上海音乐厅开独奏音乐会。记忆中巧得很,就是在冮阴开史学会听了刘德海的独奏音乐会后不久。刘大师“人都钻到琵琶里去弹了”,连《十面埋伏》这样的古典大曲都弹得那么音出精巧,力通古今,“大珠小珠落玉盘”就有理由是为他提早千年写下的;气韵又浑雄酣畅,直让人听得热血沸腾。因此,马友友的票虽很紧张,但我还是想尽了办法搞到了,去听时就带着个想法:这世界的演奏家高度究竟是怎样的?和闵惠芬刘德海一同比较一下呢?那次马友友演奏的也是古典主义开山鼻祖巴赫的组曲吧,却很让人感受到浪漫主义的气息。演奏上确实也精致到无可挑剔地步。我一边听,一边就比较着。这次音乐会最大的收获是:听闵惠芬刘德海与听马友友,给我的感动的程度完全一致。因此我坚信,刘德海先生的艺术成就同样是世界最顶级的无疑。
德海先生无疑已达到了辞海“圣”的辞文所示“大而化之”“谓所专长之事造诣至于极顶”的境界。
是的,“圣”,一定要有四海瞩目的业绩一一从大师年轻时说起就很显赫!我知道的是:他早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因太出色了,被院长作为“特批生”提前毕业留校任教。1960年就因首演吕绍恩创作的《狼牙山五壮士》,在内容和技术技巧上,对传统有了较大突破,大大提高和丰富了琵琶的演奏技巧,对现代琵琶演奏艺术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1979年就被推选与小泽征尔及美国波士顿交响乐团三度合作(与吴祖強、王燕樵联手创作并首演琵琶协奏曲《草原小姐妹》等乐曲)并成为最早与柏林爱乐乐团合作的中国音乐家。
后来的情况格外惊羡:他在林石城先生浦东派演奏技艺基础上,又不断向崇明派的曹安和先生、上海汪派的孙德裕先生和平湖派代表人物杨大钧先生学习,采各家之长,兼收并蓄,又立足创新,终成“集大成者”!
他创新着技术并伴随着创新的乐曲:这百年内的“演奏家”(我说的是演奏家!)又有谁能做到刘德海这样:据他的博士生葛咏统计,他一生编曲46首,原创作品54首。且越到后来创新思路越加明确,如同有神明导引:创作出被世人(理论家何昌林)称之为“新弦索十三套”的“人生篇”“田园篇”“宗教篇”“怀古篇”“乡土风情篇”五大系列……
“圣”,该是哲人,必有非同小可的哲学思想体现一一这一点刘德海大师实至名归:他的“金三角”“四色”理论等一传播,便“别有洞天”!他的“金三角”理论1980年代未提出,认为:将传统的音乐置于“过去”一一“现在”一一“未来”三个时间维度和“中国”一一“东方”一一“世界”三个空间内,以未来的思维方式对它进行关照、投射,从中提取有用于“现在”与“过去”犹同日、月关系,投射多(质与量),则反射多(这“金三角”的理念引发了他一生对琵琶艺术发展观各层面的思考)(见李佳《论刘德海琵琶艺术的“金三角”):这种哲学观,极形象地中和并演化了老子的“一生二,二生三”的思辩方式,很实际地为当代琵琶艺术的发展拓开了一条宽广大路。他的“四色”理论充满诗意,竟得益于“琵琶”二字,他忽生灵感,将琵琶名称所包含的四个“王”字,“拆分并将其转换成四种颜色和四个角度作启发式模拟教学和教材,各自寓意为A,金色:为传统经典研究;B,红色:将原创作品提提升‘民族化‘‘生活化’;c,绿色:非遗传承与民间乐种保护;D,蓝色:走出丝绸之路到海上文化”,从而为“琵琶学科思维建立、琵琶文化‘和而不同’、琵琶教学体系建设等方面,为在美育与新技术推进中、在传统文化的承继与保护中、在琵琶古典与新创作品的诠释中,注入了新的美学追求和人文精神”。(见吴玉霞《刘德海琵琶艺术探源与思考》)
“圣”,该有穿越时空的襟怀和深远的历史影响力一一只说一件事吧:晚年,大师本已功德圆满,但他深感业内出现“重技轻意”的浅薄倾向,许多后生技术热火朝天,但乐曲“假大空”。他再次作出表率,借从艺60年大家为他庆贺总结之际,十年五下瀛洲(上海崇明)提出了“回归江南的摇篮”:2010年4月来崇明“寻根问祖”参加“瀛州古调研讨会”;2011年4月1日前来参加“瀛州畅响一一大师与民间丝竹乐团对话音乐会”;4月他慷慨地把自己心爱的乐器“蛟龙”琵琶及手稿增送给阳刚音乐馆;同年,还在北京盛邀顾冠仁、乔建中、杨刚到他家去商谈有关如何发展新江南丝竹事项,并亲自拟定“规划”,织织“委约创作”(由杨刚出资);2012年4月7日,又前来参加“瀛洲丝竹(新江南丝竹)研讨会”;2013年10月15日又是来崇明举办由阳刚音乐馆参与承办的“回归江南文化摇篮”启程之路一一刘德海从艺六十周年琵琶音乐会、刘德海琵琶艺术研讨会”……从而推动起一波“回归传统”的大潮。
“回归江南的摇篮”这一举措的含义深刻,意义远大,可以从乔建中先生的一段“感怀”中看明白:“这一主题,既充满刘德海本人愈老愈烈的故土情怀,又反映了他对当代琵琶艺术发展深思远谋;既蕴含了数十年演奏、教学的生命感悟,又是对一门具有丰富传统韵致的演奏艺术的哲理表达。它警示同行朋友:一门源于传统沃土的当代演奏艺术,无论其技艺发展到何种高度,也不能断了自己的源头和根脉……”(见乔建中《刘德海先生从艺六十周年庆祝活动感言》)
刘大师虽驾鹤西去,但他生前已为中国当代琵琶艺术设计出了一条新路:回归江南文化的摇篮一一应该说,中国当代还没有人能像他这么明确地提出对江南文化的“回归”。如果说一百年前是刘天华先生“屁股坐在国乐改进社,双手伸向中外古今“,提出“必须一方面釆取本国固有的精粹,一方面容纳外来的潮流,从东西的调和与合作之中,打出一条新路来”(见方立平主编《刘天华记忆与研究集成》P4),有了这国乐百年复兴的兴旺局面,那么,刘德海先生“回归冮南”则是为琵琶艺术又一个百年的发展画出了一个深远的“愿境”。
这就是“圣人之举”!“琵琶圣手”!
这一刻,我在浮想联翩了:
想起1980年代初,初次从上海赶去北京拜访刘大师,因提早到,以为他在上课,怕影响他而就站在他家门外等候,竟误打误撞听赏到了他独自在创作并练琴近一小时;
想起他那时在说:年过不惑正充满想往的抱负和人生规划;
想起他去里屋拿出手稿,听我赞叹他小楷的功力时,那谦和的神态中溢出的知足笑意;
想起后来收到并读着他亲自用极公正的字体手写的自传文稿,让我这个“第一读者”感叹连连的情景……
也想起那次在江阴听他独奏音乐会,那将《十面埋伏》演绎得何等壮怀激越、惊心动魄的弦上史画;
更难忘,四年前,因宋飞邀请去中国音乐学院参加“中国弓弦艺术节”,隔天下午在院内小花园里我与他竟不期而遇,坐在长椅上聊天,其时暖日融融,而整个花园里竟只闻花香,别无他者(本欲合影,却发现无第三人),竟然就我们两人,及池塘边那座钟子期听伯牙抚琴的知音铜雕……
是的,我以后得到瀛洲的阳刚民间音乐馆多走走的。为的就是到德海先生的这尊铜像前站一站,就静静地站一站,而这一站有多久我不知道。我想在这里更好地领悟大师的风范,并默念上一遍老子道德经。这道德经多好,中间也闪亮着一个“德”字:德海,德经一一“致虚极也,守静笃也。万物旁作,吾以观其复也。夫物云云,各复归于其根。归根日静,静是谓复命,复命常也,知常明也……”
我知道,德海先生铜像落户瀛洲,落户阳刚大院,这对他来说就是“落叶归根”。“归根日静”。但我知道,这是老子在明示我们:这归根好,归根了,静了,就是复归本原,这是永恒的规律。然后呢,在这永恒之间,美好的东西就可发扬光大。如德海大师的人品艺品,也定能永恒地传承下去。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2020年12月8日写于海上方寸斋
12月18日定稿于瀛洲阳刚民间音乐馆
责任编辑:黄建新 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