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爱,匪所不至|翻书党
(今天是6月18日,我女儿生日,适逢今年父亲节,正是一个巧合的日子,也算是我真正的父亲节。前些日子读林琴南先生信笺汇编《林纾家书》,读出了一位老父亲对子女的殷殷期盼和教诲,其情亦真,其理亦明,而其心堪悯。读后心有戚戚,遂信手走笔,写了篇小文,今贴出,与诸君分享。)
“吾老矣,一切看破,惟教子之心甚热如火。汝累累不听吾言,而吾心亦未尝一刻灰冷。可见父母之爱,匪所不至。”
1918年,林纾在给儿子林璐的家书中写下了这样一席话。
此番话语中,既有历经风霜洞察世事的透彻,也有对儿子不争气的失望,以及对儿子的委婉训谕,更有为父母者盼望儿子成材的殷殷之心,“吾心亦未尝一刻灰冷”,老人相信以父母之爱,不信春风唤不回。普天之下,为人父母者,为人之女者,读到这样的文字,任谁又能不感慨?
此时的林纾,已经66岁,年近古稀。我不知道这封信写的具体日期,不知道此时的林纾是否已经与与新文化运动的战将们对垒,至少,大概也不远了——胡适在口述自传中曾说,“在1918和1919年间,这一反对派的重要领导人便是那位著名的翻译大师林纾。”
胡适曾说过:“我们晚一辈的少年人只识得守旧的林琴南,而不知当日维新党林琴南;只听得林琴南老年反对白话文学,而不知林琴南壮年时曾做很通俗的白话诗。”
林纾,字琴南,号畏庐老人,为晚清著名翻译家,文学家,古文家。
林纾之于我这一代人声名之盛,不外乎两点,一是他以不懂外语之身,却翻译了诸多外国著名小说,名动天下。更为有名的,是他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反动,新潮的对立面,被视为守旧顽固的保守派而“遗臭”——我们这一代人就是在单向的黑白二分的政治化历史教育中,留下了对林纾这样一个复杂历史人物的脸谱化印象,直到很晚才知道,历史人物,并不是这样刻板的脸谱。
而这本《林纾家书》,绝大部分是林纾与女婿儿子之间的家书,从一个完全私人化的角度,给我们还原了一个名动天下的老人对时代变局的看法,对晚辈处身立世的教诲,以及对文化传承的自许期望,全然不是那种教科书和当年论战对手文献中那种刻板保守的片面形象。
比如,1899年初,林纾在给女婿郑礼琛的家书中就有对就义的维新志士林旭的哀思:“吾读诗,亦愈悲吾晚翠(林旭)也。晚翠身已千古,其死比范孟博(东汉名臣范滂,因党锢死于狱中)尤有关系,涛园先生(林旭岳父,长女沈鹊应许林旭,林旭就义,沈鹊应服毒自杀)其亦可以慰矣。”
读来不惟乡谊,更有同志之慨。
家书中,林纾对晚辈处世立身的教诲,虽时移世易,在今天这个即期功利主义时代,犹如空谷跫音:
“事事总须留心,好不在讨人爱,要久久不讨人嫌,才有本领。不讨人嫌处,不是事事巴结,是事事实心。凡巴结人者,全副精神并在外面作用,中间毫无把握,一经勘破,半文不值┅┅故不如事事实心做去,以不负人为第一义。”(1899,寄女婿郑礼琛书)
这何尝不是今日职场和人际交往的要旨。
林纾训谕自己当县官的儿子林珪,为官须自爱,戒贪墨狂谬之举,也须防“自恃吏材,遇事以盛满之气出之”,而应“平盛气”,近情洞民情,“不可师心自用。凡事经两人商榷,虽不精审,必不至模糊。”
林纾曾经对三儿子林璐抱有很大期待,送他外出求学,给这个儿子家书最多,家书里可见林纾对时代判断,对儿子的期待,也可见老人以衰老之躯的努力。
“究竟田不足恃,恃尔品行、学业。有是二者,虽无田何忧?无是二者,即有田亦卖。”
所谓富可敌国之财,不资不肖靡费,而品行学业在身,虽无长物,也自能行天下而不穷惧。
林纾看到了时代的变化趋势,所以才把儿子送到洋人开办学校学习,并家书中再三叮嘱儿子,一定要好好学好洋文,将来才会不虞温饱:“汝能承吾志、守吾言者,当勉治洋文,将来是有啖饭之地”。“方今舍西学外,万无啖饭之地。汝须极力学德文,潜心算学,以此二事为主要。”一代精研古文的名家,却不得不再三训示儿子学好外语,老人眼光虽炬,但想来内心也是不堪痛苦的——他临死的时候,以手指在他喜欢的四子林琮手掌中写下“顾问你万无灭亡智力,其勿怠而休”——今日之父母,在这方面何尝不和林纾老人一样的苦心孤诣!历百年而不变,真是悲剧。
林纾本擅技击,但奇怪的是,他在家书中对儿子在学校学习体操之类的体育课程,却不以为然,反而要求儿子静养,“保守为上”,注意饮食卫生。在饮食起居卫生以及养身,以及娱乐休闲方面,林纾在给儿子的家书中,不厌其烦,谆谆交待,真是细到了极致:
“夜间切不可外出窃观影戏,影戏不过如此,汝已屡屡看过,千篇一律,数见不鲜。万不能以自己学业抛荒,看此无用之物,并使校长记过,自毁名誉。”
每每读此,想起如今我们跟孩子说放下手机电视之言,何其相仿,无奈也何其相仿!
其实,林纾在给儿子的家书中,对于学习的方法也多有提醒:
“常常做,不怕千万事;常常行,不怕千万里。但抱守‘有恒’二字做去,万无不成之理。(有恒是‘不间断’之谓,然要当心。)”
“须知心一闲散,后此不可收拾。”
“凡物不可贪,惟学问一道,不‘厌’贪字;凡事不必争,惟学问一道,必要‘争’字。”
“汝平日破聪明,一过目辄晓。此不是好处,是汝之弊处。学问之道,无过一‘熟’字,熟能生巧。若自以为是,不肯留心,亦万不能把持得住,记忆得清。”
“天下最难之事为收放心,而最易之事则为提醒精神。”
类似教诲,翻开便是。此等言语,犹是今日教育之金句。我如今便在每日小楷功课之后,把“常常做”句,与自己写的“坚持,则有万水千山”连在一起,以自我惕励。
作为一代文章大家,家书中自是少不了跟儿子女婿谈如何作文:
“大场在迩,为文固是要着,然须将心胸开拓,审题命意,方有把握。若踔踔以得丧为念,寸心先已纷乱,哪有清和之气?”
“凡作文,一题到手,须将本事前后仔细一想;想得时,即须下笔直书,书后再改。若迟留不即署稿,神情立时走失;再寻索,意思便差多矣。所以作文贵留心,邮贵敏捷。”
“凡作文,不可一下笔即思向好处着想。一思要好,即把文理抛却,满怀参以人欲,哪能将文章咬出浆汁?”
此番写作经验,至今不废。
林纾在给儿子的家书中,也谈到自己以衰老之躯,为操持家务,栽培儿女的努力。林纾虽为一代名家,但家境并不富裕,译书为文作画,所得不菲,但开销也大,但老人却依然努力劳作,期望为儿女们创造一个更好的成长生活环境。而至于父母的倚门之望,不过是儿辈身体康健,学问有恒,常有书信回家。这也是林纾心中的儿女孝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
今天的人们,社交媒体发达,沟通方便,写信谈心,已是罕见之事。鸿雁传书这一亲人朋友间交流沟通的古老方式也许再也难见了。至于两代人之间的沟通,以另外的方式存在着,这也算是时代之变。
通览家书,这里勾勒出了一个与概念化脸谱化全然不同的林纾,而是一个至情至性洞察事故的父亲形象。而家书本身,撇开其中时代的酸腐之气,依然值得今天为人父母者为人子女者好好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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