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笔记:长恨此身非我有
临江仙
作者 苏轼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注释
东坡,苏东坡贬所黄州的一个山坡,在那里苏东坡的朋友帮其盖了房子,供其休息。苏东坡号东坡居士,就是从这个山坡而来的。
三更,夜里十一点到凌晨一点。更的读音现在是geng,一声。在我老家孟津还读jing,一声。现在字典上没这个音了。
营营,为追求而劳碌。(有个成语叫营营苟苟,营营含贬义,是偷机钻营的意思。但其本义是一致的,就是劳碌、奔走。)这句是化用《庄子》中的话:“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
夜阑,夜残,天快亮了。如杜甫诗:“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
縠纹,像縠纱一样的波纹。縠,读hu,第二声。是有皱纹的纱。如宋祁的词:“縠皱波纹迎客棹。”
江湖,指隐居之地。
试翻译如下
夜里在东坡喝酒,醉了醒,醒了又醉,回来时已经是三更天。家童已睡熟了,敲门也不答应,我只能倚着拐杖听江中波浪声。
经常遗憾我这个身体不归我所有,何时才能忘了营营忙碌呢。天快亮了,风停了,江水如縠纱一样皱着波纹。何不乘小舟而离开,在江湖上度过余生。
赏析
这首词在当时影响很大。
苏东坡做了这首词后,就睡觉了。这首词迅速传布,一传再传,就有“故事”了。有人说苏东坡做了这首词后,把官服往江边树上一挂,长啸一声,坐着小船不知跑哪儿了。一个罪官跑了,郡守吓得不轻,连忙赶到苏东坡家。苏东坡正睡得香。苏东坡没跑,郡守自然不用上报。可这首词传到京城,宋神宗看了,也怀疑苏东坡跑了,连忙派人查问。
这是闲话,咱们看这首词。
上片全是叙述,讲一件很不起眼的事,喝醉了回家叫不开门。叙述平白,就是一般性的说话,但让读者还是感到美,感到诗意,何也?就是因为叙述也是“情语”,里面含着东坡居士所特有的、真正践行的佛老思想,“醒复醉”,“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自有一份随缘自娱、随遇而安的淡定态度在,有一份安身乐命、潇洒旷达的精神在。
下片直承上片的“江声”,开始议论、感慨。何以“江声”就能接感慨呢?江中波浪的声音,其实是苏东坡内心思绪起伏的外化物。江声低昂,心潮起伏,不吐不快,一句极性情的话就脱口而出了:“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现在某些人的“心灵鸡汤”中有句话是“为自己活着”,其实是偷舀了人家东坡居士的。感慨之后,又看江水,天快亮了,风停了,江水只漾起微波。风静与前面的江声相照应,有江声当然有风吹了。这景象加上前面的感慨,又引起东坡居士的幻想,乘个小舟走了吧,就到江湖上度过余生吧。
叙述含情,感慨含情,写景含情,抒情又含着景(想象下小舟没入茫茫烟水中的景象),情景交融之中却又寓着人生的态度,人生的哲学。而这一切,都好像是苏东坡自然而然地说出来,毫不费力,元好问故有此评价:苏东坡词“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
附:
苏轼碰壁记
苏东坡有次拍着肚皮问自己的几个老婆,这里面是什么?说这说那的都有,最后小妾朝云说:“一肚皮不合时宜。”苏东坡呵呵大笑,引以为知己。苏东坡这辈子,除了“高考”得意过一回,其余时间就是碰壁。
苏东坡出生于一个清寒的官僚之家、书香门第,二十一岁考进士,成绩非常突出,本来要点他为状元,因为考卷封着名字,主考官欧阳修怀疑这份卷子是自个学生曾巩的,为避嫌疑,定为榜眼(第二名)。欧阳修认为他“文章必独步天下”。
得意了这一回后,就开始进入“碰碰车”命运游戏中。刚中进士,母亲死了,不能当官,先回家守孝。守孝满了,进京当官,遇到王安石变法。苏轼是希望变法的,看到北宋百年无事背后严重的危机,“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希望在政治上实行改革,但他有鉴于范仲淹庆历新政的失败,又信奉儒家的中庸之道,却对王安石变法坚决反对,认为王安石“用人之失”比“立法之弊”的破坏作用更大。宋神宗、王安石自然不听他的,他就请求外调,到杭州等地作地方官。可接着王安石罢相,变法党还当政,李定、舒亶等人在苏东坡诗句中找到“讥刺朝政”诗,弄出个乌台诗案来,苏东坡差点丢命。出狱后,就成为一个戴罪之人,到黄州当个团练副使(有发配充军的味道)。
神宗死,高太后听政,起用司马光,苏轼又回来了,但当司马光全面废除新法时,他又反对,认为新法好的地方还得保留,激烈辩论之后,又受排斥,他再度请求外调,先后到杭州、颍州、扬州任知州。
高太后死,哲宗继位,新党上台,比司马光们狠,将五十九岁的苏轼贬到惠州,三年后觉得不够劲儿,又贬到海南岛。到宋徽宗继位,大赦天下,苏东坡才得以回来,可走到常州时,得病去世,享年六十六岁。
苏东坡在政治上以儒家思想为指导,立场坚定,“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绝不随波逐流,绝不苟且。而在生活上却是佛老的处世态度,随遇而安,随缘自娱。
元好问评价苏轼词说:“唐歌词(就是词)多宫体,又皆极力为之。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一洗万古凡马空”是杜甫赞美一个姓曹的将军画马画得好,说画出的马“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画马画出精神来,就像龙从九天出来,过去画的凡马都不值一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