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元宝:鲁迅与《新青年》集团说“死”与“信”(外一篇)

郜元宝

鲁迅小说《祝福》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在“旧历的年底”刚回到故乡鲁镇,就被可怜的祥林嫂拦在河边,问出一连串关于死后有无魂灵和地狱、一家人能否在地狱相见这样一些终极性问题。

祥林嫂为何偏偏要拿这些问题来问“我”?因为她想当然地认为,这个“我”“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

很遗憾,“我”被祥林嫂的问题弄得惊慌失措,吱吱呜呜,答非所问,这就使得祥林嫂在无数次身心两面的伤害之后,又遭遇更大的精神伤害。第二天,这个可怜的“弃在尘芥堆里”的女人,就带着无限的疑惑与恐惧,离开人世,去了她所不知道的漆黑的所在。

《祝福》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和作者鲁迅不能划等号,但鲁迅跟这个“我”一样,“对于魂灵的有无”,虽然并非“向来毫不介意”,但确实也没有找到答案。

鲁迅熟悉西方宗教、哲学和文学,很早就爱读但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对《神曲》里那些鬼魂在地狱所受的刑罚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人物在“万难忍受的境地”中关于生与死的思索,印象深刻,直到晚年还如数家珍。

此外鲁迅对中国古代各种思想文化流派(包括外来的佛教)以及民問社会对鬼魂和死后的各种观念和说法也十分了解,因此“对于魂灵的有无”以及死后灵魂的归宿这个终极问题并不陌生,但这只限于理性的关注与研究,并不等于他相信和认同那些灵魂和死亡的观念,所以他才说,对于这些他是“向来毫不介意的”。

在留学日本时期,为了驳斥浅薄科学主义者“破迷信”的谬论,鲁迅曾经替世界各大宗教做过辩护,但除此之外,他本人确实并不相信身体消亡之后,不死的灵魂还要去天堂,下地狱,或者进入佛教的无尽轮回。对生命的终结,他只用一个字概括,就是“坟”。“坟”是空虚无物,不值得为此劳心费力,重要的是从出生到坟墓之问的道路,也就是活着的时候应该如何活得更好。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青年学者李长之写过一本有名的《鲁迅批判》,说鲁迅的思想最核心的部分就是强调“人必须活着”。这是有道理的。用鲁迅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在这一点上,鲁迅和孔子“不知生焉知死”的思想是高度一致的。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鲁迅写过一篇寓言故事《死后》,收在散文诗集《野草》中。晚年又写过一篇文章,就叫《死》。但无论《死后》还是《死》,尽管都是正面谈论“死”的文章,却令人闻不到一点死亡的气息,纯粹是借谈“死”来谈“生”,洋溢着“生”的激情。

1924年12月,周作人写过一篇《死之默想》,一本正经也来谈“死”,而他的思路竟然和鲁迅高度一致,也是借谈“死”来谈“生”。关于“死”本身,则明确表示毫无兴趣。

这篇文章一上来引用希腊诗人巴拉达思的一首小诗:“你太饶舌了,人呵,不久将睡在地下;住口吧,你生存时且思索那死。”

周作人开玩笑地说,听了这位希腊诗人的话,他没事的时候,当真也曾想过“死”的事情,“可是想不出什么来”,“我不很能够感到死之神秘,所以不觉得有思索十日十夜之必要,于形而上学的方面也就不能有所饶舌了”。这还是孔子那句话:“不知生,焉知死。”

那么有没有“灵魂不死”呢?周作人对此也是断然否定的。他说“对于'不死的问题,又有什么意见呢?因为少年时当过五六年的水兵,头脑中多少受了唯物论的影响,总觉得造不起'不死这个观念”。他还说那些神仙鬼怪的故事一点也不可爱,尤其神仙们的生活,在他看来更是单调乏味,无聊透顶。

否定了“死”,也否定了“不死”,周作人就堂而皇之亮出他的人生观:

“大约我们还只好在这被容许的时光中,就这平凡的境地中,寻得些须的安闲悦乐,即是无上幸福;至于'死后,如何?的问题,乃是神秘派诗人的领域,我们平凡人对于成仙做鬼都不关心,于此自然就没有什么兴趣了。”

这和鲁迅在9个月前创作的小说《祝福》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说法,不是如出一辙吗?假如祥林嫂遇见周作人,得到的回答,和《祝福》中的“我”所提供的,应该完全一样吧。

再来看看胡适。

1919年2月,胡适在《新青年》6卷2号上发表了《不朽——我的宗教》,斩钉截铁地否认了“神不灭论”,也就是不承认死后还有灵魂。他说人的灵魂随肉体的死亡而寂灭,但这并不可悲,因为人还可以通过别的办法达到“不朽”。中国古人有三不朽说,即立德、立功、立言,只要有高尚的道德,显赫的功业,卓越的著书立说,都可以不朽。

但胡适并不满足于古人的“三不朽”,因为那只限于少数杰出的个人,不能包括无量数的芸芸众生,而且所谓“德功言”的界说也很模糊。因此胡适在古人的“个人不朽论”的基础上,又提出了他自己创造的“社会不朽论”,意思是无论谁,也无论做了什么,都会影响到天下后世,只不过程度之大小与效果之善恶,有所不同而已。这种“社会不朽论”教人对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必须负责,所以是积极有益的人生观。

很显然,在这样的人生观里,宗教意义上的“灵魂”和“死后”是没有任何余地的。

1924年,就是鲁迅写《祝福》、周作人写《死之默想》的同一年,胡适1923年在全国范围内举行的“科学与人生观”大讨论所产生的一部论文集写序,重申了1919年这篇《不朽——我的宗教》的基本观点。有人讽刺说,这是“胡适的新十诫”。

1931年,胡适发表了《我的信仰》,写他小时候和守寡的母亲,在宗教信仰上本来恪守父亲的遗训,独尊儒家,“僧道无缘”,但母亲为了给他这个独生子祈求健康福祉,免不了要烧香拜佛,尤其是拜观音。但十一岁左右,胡适偶尔读到司马光《资治通鉴》所引述的南北朝时期范缜的“神灭论”思想,就被范缜所折服,成了“神灭论”坚决的拥护者。这个细节又出现在1931年出版的《四十自述》中,该书专门有一节,就叫“从拜神到无神”。

胡适的母亲1918年逝世,这直接导致了胡适写作那篇《不朽——我的宗教》,来阐发人生的意义。后来《四十自述》和《我的信仰》都是从《不朽——我的宗教》发展而来。当胡适在不同时问发表他的“无神论”和“社会不朽论”时,对她母亲为他而烧香拜佛,自然表示了悲悯和感激,但理智上早就把他母亲那可怜的信仰给彻底否定了。

胡适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妇,鲁迅周作人的母亲三十八岁开始守寡。她们当然含辛茹苦,但比祥林嫂可要幸运多了。不过,有一点她们还是和祥林嫂相同:在灵魂和死后这些根本的信仰方面,她们跟她们的儿子也完全不能沟通。

如果胡适、鲁迅、周作人的母亲向她们的儿子问起“魂灵之有无”和“死后”,这些“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多”的人中龙凤,中国文坛的领袖人物,是否也会像《祝福》第一人称叙述者“我”那样,惊慌失措,吱吱呜呜,不知多对,落荒而逃呢?

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一边是祥林嫂和胡适的母亲,一边是胡适和“周氏兄弟”,面对“灵魂之有无”和“死后”的问题,他们的态度是如此不同。

这大概就是现代中国启蒙者和被启蒙者之间真正的精神鴻沟吧。

但这样的鸿沟,也是古已有之。章太炎就曾经说过:

“国民常性,所察在政事日用,所务在工商耕稼。志尽于有生,语绝于无验。人思自尊,而不欲守死事神,以为真宰,此华夏之民,所以为达。视彼佞谀上帝,拜诣法皇,举全国而宗事一尊,且著之典常者,其智愚相去远矣!即有灾祸死亡,祈呼灵保者,祈而不应,则信宿背之;屡转更易,至于十神,譬多张置罗以待雉兔,尝试为之,无所坚信也。是故智者以达理而洒落,愚者以怀疑而依违,总举夏民,不崇一教。”

章太炎如此分析“不崇一教”的“国民常性”,很难说他究竟是在表扬,还是在批判。

当他说,“此华夏之民,所以为达。视彼佞谀上帝,拜诣法皇,举全国而宗事一尊,且著之典常者,其智愚相去远矣!”那分明是沾沾自喜,以中国国民性为最优。

当他说,“即有灾祸死亡,祈呼灵保者,祈而不应,则信宿背之;屡转更易,至于十神,譬多张置罗以待雉兔,尝试为之,无所坚信也。”则分明又很沮丧,至少绝不以此“无所坚信”的“国民常性”为最优吧?

但章太炎最后的一句描述,倒是十分贴切:

是故智者以达理而洒落,愚者以怀疑而依违……

对“死后”“魂灵的有无”,鲁迅的态度是“向来毫无介意”。周作人对“死”和“不死”是“不关心”,“没有什么兴趣”。胡适声称,他十一岁那年,就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成为坚定的范缜的信徒。这不就是“智者以达理而洒落”吗?

胡适母亲恪守丈夫“僧道无缘”的遗训,却又跟在同族的善男信女后面,烧香拜佛,拜观音。柳妈是信佛的“善女人”,却叫祥林嫂给土地庙“捐门槛”。祥林嫂对“死后”并无确信,只想更有权威的别人给予最高的裁决。这不就是“愚者以怀疑而依违”吗?

2018年9月26日

和心爱者说分手

——《伤逝》解读

鲁迅短篇小说《伤逝》,写一对“新青年”涓生和子君,他们自由恋爱,挣脱家庭束缚,顶着社会的压迫与歧视,大胆同居。然而好景不长,男方认为失去了对女方的“爱”,或者他们的“爱”停滞了,就冷淡甚至逃避女方。双方关系陷入僵局。恰好这时候,女方被找来的父亲接回去。结局是,女方(子君)不明不白地死去,男方(涓生)则陷入深深的“悔恨和悲哀”。

《伤逝》是鲁迅仅有的一篇描写新青年恋爱婚姻的小说(我们姑且把子君涓生的同居也看作是一种事实婚姻),创作于1925年,至今已有九十多年。九十多年来,关于《伤逝》的创作动机、艺术手法、主题命意,特别是子君和涓生的评价问题,意见分歧一直很大,《伤逝》也因此成了鲁迅所有小说中最难解的一篇。

这里原因当然很多,但主要还是跟《伤逝》的写法有关。茅盾说鲁迅小说几乎一篇一个式样,但相对而言,《伤逝》的写法更别致。它的副标题叫“涓生的手记”,通篇都是涓生在说,都是涓生的一面之词,几乎不给女主角子君开口的机会。子君有限的一两句话,也都是通过涓生转述。读者因此完全被涓生的话语裹挟着,很难跳开涓生的控制,获得观察问题的客观立场。所以许多人不禁要问:如果让子君开口说话,或者干脆改成“子君的手记”,又会怎样呢?

当然会大不一样,但那就不是我们看到的《伤逝》,而是另一部小说了。

就《伤逝》论《伤逝》,作者让男主人公涓生“一言堂”,这种写法也大有深意。

首先,我们说“五四”提倡男女平等,但在“新文化”运动初期,话语权主要还在男性手里,像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写莎菲操纵男性,毕竟属于鲁迅后来谈萧红《生死场》时所谓“越轨的笔致”,并非普遍现象。因此《伤逝》这样写,本身就反映了当时真实的文化环境。鲁迅同时可能还有一句潜台词:看看,这可不是我这个中年人杜撰的,而都是你们青年人里头的一个代表自己的“手记”哦。

其次,俗话说“言多必失”,鲁迅让涓生滔滔不绝,也是要鼓励读者透过涓生自以为是的“一言堂”,发现某些和涓生的话并不一致的事实;也就是透过涓生讲述的缝隙,发现他自己无法防范的某些破绽。

总之我们读《伤逝》,首先要抓住《伤逝》写法上的这个特殊性,看看主人公涓生的“一言堂”都有哪些破绽。这样就能更深入地理解子君和涓生,以及鲁迅的真实意图。

首先要问,既然话都让涓生给说尽了,那么涓生对子君的认识与评价符合实际吗?

小说写——其实是涓生用回忆的口吻说道——每当涓生高谈阔论时,“她(子君)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当涓生把墙上挂着的一张英国诗人雪莱漂亮的半身像指给子君看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这就是涓生典型的“一言堂”。他凭什么说子君“幼稚”,“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呢?

实际上涓生后面还有更难听的话。比如,他认为子君很快跟不上他的思想。不仅跟不上,还“只是浅薄起来”。

当子君宣布“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时候,涓生不是说过,子君的思想“比我还透彻,坚強得多”吗?为什么子君一会儿“透彻”和“坚强”,一会儿又充满“稚气”,“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甚至“只是浅薄起来”了呢?这就是涓生“一言堂”首尾不能相顾的矛盾之处。

鲁迅就是这样,任凭人物(涓生)充分表现自己,以此来暴露他思想上的破绽。他这样写,目的是提醒读者,涓生的话不能全信,涓生对子君的认识和评价不全面、不稳定、也不完全符合实际。

那么我们再来看看,子君起初对涓生又了解多少?我们当然不能问子君,只能求助于涓生的讲述。涓生说他自己一开始就对子君“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很少隐瞒。”但实际上自始至终,我们并没有看到涓生哪怕一句提到过他有什么具体的“缺点”。可见这也是他自以为是的“一言堂”。

总之,从涓生充满矛盾和破绽的讲述中,我们发现一开始双方对彼此都缺乏了解,却都自以为了解了对方,也被对方所了解。他们带着这种类似幻觉的所谓相互“了解”(其实是“误解”)而贸然结合,当然就埋伏了重重危机。

涓生和子君一开始就危机四伏的关系,是怎样一步步走向破裂的呢?

作为爱情小说,《伤逝》没有刻意渲染青年男女热烈的恋爱经过,也没有刻意展示男女双方在对方眼里所呈现的异性美。这可能会令一些读者失望:这样干巴巴的故事,也算是“爱情小说”吗?

唯一写到情爱场面的,是涓生从电影上学来的求爱动作,“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以及子君很快就令涓生感到害怕的“温习旧课”,就是子君为了巩固日渐平淡的同居生活,经常要求涓生重复他当初求爱的那一幕。

短暂的蜜月,他们还来不及学习如何去爱,就急速奔向爱的顶峰。小说这样写道:“不过三星期”,涓生就“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也就在这一刻,涓生“觉醒”了,也就是感到“不满”了,他认为“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

这当然没错。问题是我们并没有看到涓生为了“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他们的爱情,从自己这一方面具体做了些什么。相反,我们更多看到的,是自从有了这个“觉醒”之后,涓生就开始对子君横挑鼻子竖挑眼。

他首先是发现,子君从房东官太太那里“传染了”爱动物的脾气。对子君喂养的四只“小油鸡”和一只名叫“阿随”的哈巴狗,涓生深恶而痛绝之。子君竟然还为这些小动物而和官太太斗气,涓生更是觉得不可原谅。

其次,涓生发现同居之后,子君的工作主要是操劳家务,做饭,“连谈天的工夫都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涓生说得振振有词,但他除了一些空洞的“忠告”,比如叫子君“不必操劳”之外,也并无任何实际的建议和帮助。其实子君的“操劳”,都是居家过日子所无法省略的。

第三,雪上加霜,涓生被“局”里辞退了。以往的研究喜欢将这个细节放大,作为子君和涓生爱情悲剧的主要原因,以此来印证1923年鲁迅著名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对“经济权”再三再四的强调。但小说《伤逝》更加关注的并非经济上的窘迫,而是涓生应对窘境的能力和态度。

一开始接到辞退信,涓生还信心满满,并不觉得这是一个“打击”,而是立刻计划“干新的”,即翻译和写稿。

这本来应该“点赞”的,可尚未着手之前,涓生就单方面地敏感到子君的“怯懦”。其实子君并没说什么,只不过对失业的涓生自然而然表示关心罢了,涓生却认定他看到了子君的“怯懦”。又因为子君的“怯懦”,他才发现“仿佛近来自己也较为怯懦了”。很清楚,“怯懦”的正是涓生本人,他却反过来怪罪子君,说子君的怯懦影响到他,让他也跟着仿佛有点怯懦起来。

我们不必再举更多的细节,基本上可以认定,问题主要出在涓生这一面。在他“一言堂”的讲述中,凡是好的、对的都属于他,而坏的、错的都一把推给子君。应该说,涓生属于那种心智并未成熟却又相当自以为是的青年。这是子君的不幸。套用一句成语,子君也是“遇人不淑”吧。

下面的故事推进得就很快了。涓生先是下意识地想摆脱子君,甚至打算回到同居前一个人住过的那问“会馆里的破屋”,并且想:“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痛苦,大半倒是为了她。”在他眼里,一起生活的爱人子君只是妨碍他“奋然前行”的累赘。

涓生接着采取的行动,就是越来越冷淡子君。比如,大冬天跑去“通俗图书馆”,在那里耗上一整天,把子君一个人留在冰冷的家里。涓生啥也没说,却已经等于在抛弃子君了。

无论涓生如何冷淡,无论自己多么痛苦,子君还是一如既往,守着两人建造起来的小小世界。然而这在涓生看来却是执迷不悟,于是他拿出了杀手锏,直接告诉子君:“我已经不爱你了!”

家人的拦阻,邻里的欺侮,贫穷,寂寞,甚至涓生有意的冷淡,都没有让子君绝望。只有这句话彻底击垮了她,因为一直以来,“爱”是他们住在一起的唯一理由。既然这个理由现在也被涓生亲手拿去,子君还有什么理由继续与涓生同居呢?

但子君并没有马上知趣地离开,她还是忍受着没有涓生的爱,而继续陪伴着涓生,跟他一起度过了北京那“极难忍受的冬天”。这段时问,当然照例是子君守在家里,操持着越来越拮据的一日三餐,而涓生所做的,一是继续冷淡子君,二是“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经昏黑”。就这样一直挨到子君突然被父亲强行带走——或者子君的父亲要带她回家时,她也并没有怎样强烈地反抗吧,那时候,涓生还在外面瞎逛呢。

鲁迅写《伤逝》,目的就是讽刺和否定男主人公涓生吗?

恐怕也不是。我们看理性上,涓生懂得“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懂得“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问题是这两条颠簸不破的真理并未驱使他与子君携手同行,却反倒成了他指责子君、抛弃子君的借口,好像他们的爱情之所以不能“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之所以失去了生活的“附丽”,责任只在子君,跟他自己毫无关系。

唯其如此,涓生才认为,“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并把这一“发现”当作天大的真相,无论如何也要告诉子君,否则就是说谎和欺骗。

涓生为自己的逃跑编制了一个近乎完美的逻辑,但一步步暴露的却是他的自以为是。所谓“怯懦”“稚气”“浅薄”和“旧思想的束缚”,涓生对子君的这些批评,其实都可以用在他自己身上。

鲁迅这样写,并非要在道德上谴责涓生,而是想告诉读者,涓生也值得理解和同情。涓生固然掌握了一套新的话语,固然能高谈阔论,滔滔不绝,但毕竟还是少不更事,涉世未深的青年。何况,初恋不懂得爱情,更不懂得生活。

子君何尝不也是这样吗?

问题是,涓生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又不肯承认这一点。他不是坏人,更不是什么见异思迁、始乱终弃的“当代陈世美”。他只是一个冒充成熟的稚嫩的青年。描写这样的青年,鲁迅心里一定充满着惋惜、同情和善意的提醒吧。

我觉得,这样读《伤逝》,这样来理解鲁迅笔下的男女主人公,或许更加公允,也更加符合生活的实际和小说所展现的情节逻辑。

2018年9月27日初稿

2019年2月20日改定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