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成伟 | 天佑
天佑
天佑死了。
天佑居住的那间孤立于河堤之上的小土屋,一下子热闹了起来。这种出奇的热闹,仿佛使他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身穿绿军装,臂戴红袖章驰聘大江南北,呼风唤雨的文革年代。他终于,又一次成为了涡河两岸十里八村的焦点。
土屋低矮的木门,几个锈烂的铁钉,已无法阻挡几块腐朽木板的脱落。一块仍耷拉在门角,上面挂着几撮狗或者野兔的灰棕色的体毛。要不是天佑瘦弱不堪,这门无论如何也禁不住他吊死在门后。一条破秋裤的两条裤腿紧系在门栓上,天佑的脖颈就挂在裤裆上,人们蹲下身子才把他解下,真不知他是如何吊死自已的,除非他真的想离开这个似乎早已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大家把天佑解下,抬到小软床上,用被子盖严他因冰凉而挺直的身体。河堤上妇女们议论纷纷,孩子们被大人牵扯着小手,探头探脑地挣来挣去。堤下沿儿,是天佑开垦的几畦菜地。青菜和青草茂盛得有些杂乱。菜畦里一个锈迹斑斑的轧水井,圆柱形的淌水嘴上系着条由数根褪色的毛线拧巴而成的绳子,偶尔缠绕着堤坢上的几株树身,沿堤拾阶上行,一直连接在河堤上这间土屋的木门的门框上。
“天佑真是没法活了。孤苦一个人,眼又瞎透了,顺着绳子上上下下,提点水、弄点菜。靠着点五保补贴让外庄的那个哑巴买点米面。唉……没法活了!”老韩奶奶说着抹了把眼角的泪。
村里的几位长者蹲在天佑床边的地上,抽着烟,谈论着天佑传奇的一生,商议着如何处理后事。
“天佑这家伙还算想的周到。床头儿这两盒红旗渠烟,几个苹果,还有一大把子香蕉,是他昨天吩咐哑巴买好的。哑巴今天来吃,就发现他已经吊死了。想想,应该是天佑想招待一下来埋他的老少爷们吧。”村里管事的大总老李,边说边拿起那把香蕉走向屋外,准备分散给外面的孩子。刚才还探头探脑的孩子们,惊叫着往后四散扯开。
这场景使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儿时的那些场面。那时天佑是个年轻的护堤员,在我们眼里,他真是风光得有点伟大。穿着身绿军装,腰系棕色武装皮带,腰带上别着个警棒,大摇大摆地在河堤上来回转悠。那架式简直是,整条河堤,整条河,外加大片大片的河滩地都是他自家的。而我们这些村里的调皮孩子们,又不得不和他没完没了的打着游击。
那时,村里几乎每家都喂着几只羊和一两头牛。羊长大了可以卖掉交我们的学费,而牛吃饱了可以帮家里耕地或者拉拉东西。而牧牛放羊或者提篮割草的活儿几乎都是我们这帮孩子们的。
每年暑假,河堤上下一碧无际,河水清澈见鱼。我们几个在学校憋屈坏了的小子还有那位假小子二妮儿,扔掉饭碗便会牵着牛或者赶上羊,直奔涡河而来。蹑手蹑脚地绕过天佑的小屋,找片长势茂盛的青草,把牛羊往那儿一撒。疯也似的在草地上打闹,累了,往地上一躺,仰望白云追逐着蓝天,渴了,呼吸着花草青涩的味道。脏了,脱得精光,一头扎进涡河里扑腾一阵子。这时假小子二妮一定会捂得眼睛朝河里大声地叫喊:“你们几个破小子,还不出来,天佑来了!”喊完她竟然跑开了。因为,天佑真的来了。
他一把抓起我们放在岸上的衣服,边扔进河里边骂道:“恁几个小兔仔子,不好好看着牛羊,又跳河里摸鱼去了。”不用说,我们知道牛羊又窜到河堤上啃草了。因为,他说过为了安全,河堤上下的草地不准破坏。我们那时真不懂他说的安全到底是什么,齐声喊着:“张天佑,天佑张,身上披着个绿军装,胳膊上戴着个红袖章,腰里别着个盒子枪,一天不吃草,肚子就饿得慌……”。村里的老人讲过天佑在文革时期当过红卫兵,搞过大串连,耀武扬威的走南闯北。他最烦别人提起这档子事儿,我们就瞎编乱造,想法气他。我们边喊边捞起自己的衣服,爬上岸,拧几把,穿身上,一溜烟儿,逃跑了。我们在河滩草地上捉迷藏式的来回逃窜,他则像老鹰捉小鸡式的左右乱抓。我们往往会机灵地闪开,他却累得气喘嘘嘘的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当然,偶尔被他抓住,也少不了一顿苦打。
我们挨了打,用不了几天,天佑也得出点事儿。我们会趁割草的时候,在他经常路过的地方,挖一个土坑,在里面拉一坨便便当地雷,每人再往坑里撒泡尿,捡些细枝搭在坑沿儿上,再用割草的铁铲铲些带土的草皮覆盖在枯枝上。把坑沿儿四周收拾干净,看不出任何破绽。远远地等待着天佑踏坑踩雷,真像电影小兵张嘎智斗日本鬼子的场景。
“天佑这辈子也风光过,当红工兵那阵子,一直串联到北京天安门,听说还见到了毛主席哩!”大总老李说。
“那是,别看他现在光棍儿一条。他曾经有过三个女人哩。第一个结婚没几天,就回娘家再也不回来了。天佑拎着东西求了好几趟,都被丈母娘给骂了回来。丈母娘指捣着天佑的脸说,‘你个龟孙还有脸来,你就不是个男人,俺姑娘嫁给你都三五天了,还是个黄花大闺女’。第二个女人嫁给他几年也没孩子,三天两头遭受一顿毒打,他边打边骂,‘喂只鸡也会下个蛋,喂头驴也会下个崽吧。’这女人忍了两三年,终于有一天哭着跑出来,掀起上衣让众人看,身上全是红肿的牙印儿。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第三个女人,谁也不知道是哪儿的人,谁也不知道她啥时候来的,谁也不知道她啥时候走的。之后,他这屋里再也没见过女人了。”赵大高个子说完咂咂嘴,长叹了口气。
大总老李拿起一盒红旗渠香烟,屋里屋外四处都让让。然后说:“唉……说东道西,说长道短,说一千道一万,屁用也没有了。天佑穷光蛋一个人,不管咋说,死者为大,咱也得想法给他置口棺材板儿给埋了吧,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时屋里屋外瞬间十分寂静,继而是一阵骚动。有几个妇女吆呵着硬拉着孩子走了。屋里的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他,谁也没发言。这时,一直静做在天佑床头的哑巴哭了。趴在地上,伸手从床底拉出一个破棉袄,打开棉袄,里面包裹着一叠子百元大钞和几捆子零零碎碎的毛票。在这些钱的旁边有一本毛边打卷儿的小学生作业本和几支用手已经握不住的小铅笔头。作业本上笨拙地写着假小子二妮儿的女儿丫丫的名字。
这些一定是丫丫的姥姥扔出去的东西。因为,丫丫的爸爸出外打工有了外遇,丫丫的妈妈二妮知道后哭着喊着:“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跑了出去,从此再无音信。丫丫刚上小学二年级,从此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一心想上学的丫丫哭着捡了无数次被姥姥扔出去的书包。作业本正反两面都写满了,铅笔头儿握不住了也不敢向姥姥要钱买。但,姥姥的眼睛都快哭瞎了。需要人照顾的她,也真是没精力再照顾丫丫了。
这个孤立于河堤,沉寂了几十年的小土屋,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屋里屋外里三层外三层把数钱的大总老李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个已经腐朽的吊死天佑的小木门,终于没经住人群的攒动,倒下了。
大总老李吆喝一声:“都弄啥嘞,都疯了吗?还办事不办!”
整条河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静得甚至能听到河流潺潺的水声。
“成伟,你是教师嘞,你看天佑这儿到底是啥意思?”大总老李一手拿着钱,一手摇晃着破旧的作业本看着我问。
此时,我紧咬着嘴唇,泪水仍然顺着脸颊哗哗的流淌。脚下的河堤蜿蜒,永远看不到尽头。涡河水缓缓地流逝了我那么多的梦想。我奔跑过去,一把抱紧了独自坐在堤坢遥望风景的小女孩――丫丫。
欧成伟,男,河南省太康县马厂镇教师,致力于爱的教育,让孩子们在快乐中成长。县诗词楹联协会会员,书画爱好者,擅长国画牡丹。爱撰写小文,作品散见于报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