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日暮乡关


赣南的崇山峻岭,如同板结的皱褶。中巴车在群山的掌纹线上摇摇晃晃。接连几日,我们都是这样,早上出发,在某个景点停留片刻,又上车,直至夜幕屏蔽了视野,才回到住宿地。住宿地是每日更换的,瑞金、兴国、赣县、石城……是的,世界对于一部份人而言,是一个迁徙的帐篷。而我可能属于另一种人,我习惯在陌生之地生活几年,然后又去另一个陌生之地:世界的大门,一扇一扇地打开,给我足够的时间把陌生之地慢慢变成我眷恋的异乡。我无法在短时间之内,投怀送抱给一个未曾相识的地方。这是我第二次来赣南,在武夷山脉的北坡,是赣东北故土,有着相同延绵的大地隆起的肌肉。茅草和油松、毛竹、野山茶,在山梁上,形成南方凝滞的墨绿色气流,从手间漫溢上额头,过于亲昵的抚慰,使人昏昏欲睡。事实也是如此,我一直在座位上瞌睡,对任何一处的景色都缺乏趣味——足够的动心,于我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在石城吃过午饭,车子往一个山坳夹沟扎进去。山上少灌木,多杂草,山间七月,却有了初秋的淡淡哀黄。沿路屋舍前的板栗树和李子林,在水沟两边,慌乱地长。向导说,下午安排在琴江镇,有通天寨和大畲村值得看看。我的想法是,在车上好好睡一下午,或者在车上把《百喻经》看完。车子开出城,一个女同志惊叫起来:“好多荷花,全开了。”我还是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下荷花盛开的样子:许仙和白娘子在桥上相遇,桥下的池塘被荷花点燃。我又默诵了唐代王维《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车子很快停了下来,向导说:“通天寨到了,到了,快拍照,带上水爬山。”

从石城县城到通天寨,路程短得有些让我难以接受——美好的事物不会轻易到来。尽管可能跑了一天的车,最终达到的地方让人沮丧,我还是愿意多跑一些路程的。我喜欢在车上摇晃颠簸的感觉——在路上,是一种对未知世界的求证方式。我坐在一个大石墩上,给几个友人打电话。山下是竹林茂密的峡谷,风涌波滚。雷平阳、蒋蓝诸友爬山去了。我突然有了孤独感,一个中年人,有孤独感,是一件非常滑稽的事情,更何况我是一个习惯独居的人。前四日,调离安徽,直奔南昌,又辗转到赣南,过几日,我又要去福建上班,滚滚红尘夹裹着赤足奔袭,此时凭添无措和茫然。我是一个追寻什么的人呢?是什么让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断地放弃内心深处的东西?越来越热衷于自己成为另一个陌生人呢?

通天寨下来,已是下午四点。太阳斜斜地照。车子在琴江镇大畲村停下来。我戴着一副太阳镜,一下子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匆匆而过的游客,以示区别。村子在一个山间盆地里,村外是一片涟涟荷花。村后有一间黄家大屋,别名南庐屋。我对古屋缺乏常识,因在安徽生活多年,只知道徽派古建筑。镇以江取名。在我见识过的河流中,有两条河的名字赋予摄人心魄的诗意,婺源的星江和石城的琴江。琴江,想必是江若琴弦,日夜淙淙吟唱,撩人心扉,琴瑟相和。我问了几个石城人,琴江何以得名,均不知。村子不大,和南方的乡村一样,一色的小楼房排在街道两边,“丁”字形的街口,有杂七杂八的店铺,杂货店、童装店、饮食店,老妪在铺摊上卖一些土特产或手工品。我去了南庐屋。

南庐屋在依村而环的山脚下,青砖的古旧围墙,屋前有五颗古老的柏树,亭亭如盖。一池水塘有一群鹅鸭在浮游。屋是客家围屋,分弄堂和各等大小天井几厢房,弄堂高耸的墙角在阴暗窄小的夹墙里,显得突兀和寂寞。我对这种样式的古建筑,不陌生,我三姑夫家和村里的全姓祠堂,和这个大体相同。梁柱门窗有精美细腻的木雕,主厅堂宽阔大度,有千里驰骋的气势,可以搭建戏台或游花灯。死灰色的青苔攀附在柱石上,门框上挂着辣椒,麻石的水井有一股幽凉之气,废弃的石磨上叠着笸箩,墙壁上挂着锄头或粪萁。屋里透出来的光线被墨水过滤了一般,油量而乌黑,给人时光脱落或停滞的感觉。一盏小灯在屋里晃。我走了进去,见四个阿婆和一个阿公围拢在圆桌边喝茶。桌上摆了小方块甜饼、软糕、炒花生、炒葵花籽。阿公热情地招呼我喝茶。屋子里,有一种静谧,从墙壁,从呼吸,从摇晃的小灯,从茶壶……从挂钟里漫上来。茶是山茶,粗糙的叶子舒展开,麻黑而大片,味道有粗粝的苦,入喉却甘甜,沁人心脾,一股暖暖的气流在血液里环流。整个围屋住了十余户人家,留下的只是几个老人和拖鼻涕的孩子。其他人都外出打工了。阿公问:你从哪儿来的?我说我上饶来的。他哦了一下,摇头。喝茶的老人,最年轻的,是七十二岁,最老的,已有九十余。阿公说,他们每天要在一起喝茶,已经喝了五十几年了。圆桌的上方吊着一个竹篮,竹篮漆了桐油,画了几朵大红花。大红花的色泽已完全褪去,竹丝油量。我掀开篮子,见是一篮的瓜子花生,和几块甜饼。

墙上的石灰有的剥落有的泛黑,贴着毛主席的画像。在木板楼的横梁上,挂着地里翻挖出来的吃货。床下,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天井,花钵里栽着兰花、菊花、月季,破旧的脸盆上是橘树,破裂的土瓮里一丛芭蕉开出妍妍的黄花。油蜡的黄,和木楼上厢房相互映衬,让我一直怀疑,这个围屋里,有一代又一代相袭的美人,和这丛芭蕉一样,开得不动声色,开得夺目,在一个不经意的午后,让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忘记回家的路途。廊檐下,一副木架的脸盆架让人莫名的伤感。木架上的彩色雕花还在,油漆的粉彩还在,镶嵌在中间的镜子破裂了一半,撑脚断了一截。曾在清晨梳洗的人,已然老去,曾在镜前额手相笑的人或已远去他乡。它成了时间的遗物,成了生活事件的遗忘证词。

南庐屋由清代乾隆癸卯年北关义士黄声远出资建造,全屋共建有房屋近百间。中间为四栋出水的大厅堂,分上中下三厅,中下二厅便可放四十桌八仙桌。如今,屋宇破败,但仍然有凛然的气质。

出了大院,弯过一畦菜地,豁然开朗,太阳西斜。环形的山峦如一个圆筒的铁皮箱。十里荷花映照了过来。映照过来的,还有一群女子,在荷花池边洗濯,观花,照相。婚车一辆一辆地停在路边,拍婚纱照。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壮观的荷花。荷花架起灯笼苞,红灿灿的,有的完全撑开,不时飘落在水面上。向导说,清晨露水满株时,荷花更会开放,肆无忌惮。杨万里在《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咏荷: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周敦颐在《爱莲说》咏荷:予独爱莲之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莲即荷,亦称芙蕖、水芙蓉,未开的花蕾称菡萏,已开的花朵称鞭蕖,地下茎称藕。

石城是中国白莲之乡,种莲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唐宋时期始,是朝廷指定的朝贡品。《诗经》里把蓼,誉为高洁。蓼,淤泥滩上远比芦苇长得旺盛,红茎,秋天开米白色的花,辣味刺鼻。我讨厌死了它。我对植物作为象征体或喻体,一直抱有警惕和怀疑的态度。荷花也是如此。霜降之后,荷叶凋敝,一片枯萎,弥眼都是生死的伤感和垂怜。藕和荸荠一样,都是淤泥里葱茏生长的植物。荸荠一块皮或一截兜落在淤泥里都会在来年春,长出发达的根系,地下茎块饱满甘甜。藕也差不多,没套出来的藕节埋在地里,也会长出撑开的小伞一般的荷叶。它们都是属于地地道道的的“贱种”。青蛙在荷叶上跳来跳去,露珠圆滚滚,暴雨来时,噼噼啪啪打在荷叶上,有自然界从大地深处发出来的韵律。

之前,我并没有看见过连片的荷花,只是在池塘里或农田里,见过不多的一些。琴江镇大畲村如此蔚然壮观的荷花,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在山间盆地,整个村舍像一朵荷花盛开。天色暗了下来。夕阳像一个飞速转到的光轮,一直向山梁飞去。暮色垂降,荷叶上有莹莹的萤火虫在闪动。我竟然流连起来。每一个人的心中或许有一个这样的地方,既不是故乡也不是异乡,有漫散的人间气息,把自己安放下来,随意地生活,不徐不疾,无需牵挂也无需心怀抱负,既不是桃花源,也不是膜拜的圣地。大畲就是这样的地方。几个老妪和家翁,喝了几十年的茶,种了一辈子的莲,所有的人间疾苦都从她们脸上散去,呈给我们的,是时间的花纹,只有风吹过的痕迹。

在琴江边,荷花正开,暮色有绸缎般的质感。在这里,十里相送多好,在这里,十里执手多好。明天我将坐上北去的火车,去往遥远的他乡。

昨天傍晚,我收到安徽老同事的短信:“好多花开了。红白黄。让我想起种花的人。坡上落满了枫叶,美极了。初春栽下的茶花,你走了,无人浇水,死了一大半。愿你安好。”我起身眺了一眼窗外,芭茅花在摇曳,泛黄。哦,初秋已到了,不觉间,我已在福建生活了两个月。大畲村的荷花或许凋谢得差不多了。我没有那么美好的人生,喝茶,种荷,泛舟,采莲,听王昌龄的《采莲曲》:

吴姬越艳楚王妃,争弄莲舟水湿衣。

来时浦口花迎入,采罢江头月送归。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甚至我不知道,他乡在哪儿,故乡又在哪儿。

本文选自作者新著《大地理想》,向度微店有少量签名书,点击“阅读原文”可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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