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人生,这是常有的“游戏” | 伍佰下
文/ 伍佰下
记忆是个奇怪的东西。两天前还见过的人,再见时,张口结舌叫不上名字。三十年前没有讲过一句话的同学,却在同班群里忆起,脱口而出。
这样的事,已在双脚踏上知天命之年的门槛时,接二连三地发生。
“昨晚那一顿,吃的什么?”这样被她挑战,多半我会瞬间定住,记忆就像上网时那个刷新页面的圆圈,转啊转啊,一直显示不出期待翻到的那一页。
陪儿子重温人文社版“水浒”,出去体检停看三天。回家欲从第十二回开头进入,就接不上那前面的一片空白了。大不点儿帮助父亲从各个角度包抄——“朱贵水亭施号箭……”,好一番启发,我拍了下大腿,接上了。
微信上收到的提醒和催问越来越多,手机“嘟”地振动一声时,才会想起对别人给过的那番答应或“看看再说”(亦是“且听下回分解”的意思)。可是,微信那头的“娘娘”们,记忆不“常在”啊,“答应”了有什么用?
记性去哪儿了?
被几十年的烟云遮蔽、偷走了呗。有位好友念念有词,说人到中年,尤其是五十岁以后,经常会选择性失忆。“你的记忆晶片老化了。就像老花眼,远的地方看得清楚了,近的东西,反而得借助放大镜看。”
这哪是“选择性”,明明是被选择。“没错,被时间选择了。”他说。
微信群聊红火的日子里,被拉进了若干个大干快上风格的工作群、写作群、评论群。便捷的是,任何通知或工作安排可以秒达。无奈的是,随时会有各种碎片信息,在你无暇阅读时抢镜,又担心遗漏通知、要闻、批复,故而不能不经常放下手中事情,三五分钟便翻刷几屏。偏偏有几个群,半天工夫几十几百条话语已成堰塞之势,话题打岔到五指山,点赞瀑泄成无尾龙,建议分叉到十几屏,不看,怕错过了要义、迷失了“场面”,看吧,大量夹杂其间的闲扯、争议又回到沉默原点,有些对话本来也有趣,可是下一屏扑来时,它们迅速灰飞烟灭,大有“一开口,就觉得虚空”的意思。
答应见的人,亦如是。半百之年,脑容量有限,记忆存储本来分层,若所有东西都浮在表面,交通堵塞,也正是记忆错乱、能力退化的开始。
像没头苍蝇一样瞎转着的当下年华,终于开始报复在记忆里。它们热气腾腾,喧哗热闹,迎来送往,巧笑盈盈;可它们也一锅乱炖,摩擦交错,迅速褪色,时而躲藏。记忆晶片上一片白茫茫,绞尽脑汁也枉然,这大概是年过五旬者,不会没有过的体验。
哪怕到了这样的地步,还是不能将千头万绪一门栓栓出去。生活的负重,工作的沉压,人际的繁复,一样也不能从生活中撤出,依然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得煞有介事。
仿若在密不透风的生活幕布中拉开一道缝隙,这时候,岁月远处的田野、村庄、山峦和天上的雁阵,就算已经淡去和飞走了二三十年,却常常突袭式地光顾。
人生半场已过,初高中、大学、研究生好友的群,忽如一夜春风来,半个月亮爬上来。在高中同班群里,大家发誓要在短短几日把集体照上有过、却因各种原因已经叫不上名字来的十几位同窗给回忆起来,把他们从各自生活角落挖出来。这时候,我等远近颠倒的“记忆病人”,竟然发现自己还能大展身手。那一次,一口气报出四五个30年未见的高中同学大名。第二次,回忆起了27年前在食堂用什么方式帮助某同屋约了某女孩出来见面,甚至连是日喝的是哪个牌子的饮料,都历历数来,引来群里一阵膜拜(群嘲)……
“不愧是学文科的。”高中的技术男、律政女们夸赞。心想,记性不好的时候,你们大概也会认为这是文科范儿吧。
老同学聚会第一面,记忆悉数返回原点。有些好友拥抱行礼,湿眼相看。二三十年前的细节和故事,推杯换盏间,都回来了。那些调皮的、损人的、相爱了、不爱了乃至冷战的、撕杀的、受伤的、复合的片段,比那液晶屏上的绿色信息清晰一万倍,鲜活在我们的话语里。初中老班主任来了,他用中指食指敲击讲台示意安静的习惯性动作被忆起,这一瞬,记忆恢复如常,就像昨天重来。高中老班主任已不在了,留一个杯子给他,仍然想得起他朗读《荷塘月色》时那一句苏北音韵的“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有“记忆病”的老同学看来不少,不是张冠李戴就是脸盲失忆,还有从五六个角度回忆某一细节,竟至于不能同一的“罗生门”事件频发,导引着“讲故事”往深度开掘,牵扯出更多令人咀嚼的细节。于是我们都暗暗希望,这样的聚会再来过,多来些,继续回忆,继续核对。中年以后,近小远大的记忆拼图游戏需要操练,大概,大家都愿意把自己更多地推到那些天总是很蓝的日子里。
那天,带一点酒气回家,深怀感慨地对大不点儿说,几十年不见的几个同学都联系上了,今儿真像回到高中时。儿子,记性它是个坏东西,也是个好东西。
他瞟了我一眼道,“老头”,还记得,下个月要带我去做一件什么事吗?
没忘。去澳门考试,我和你妈陪你!我颇有些得意。
去澳门后,说说你不该忘记什么事儿?——他脸色凝重起来。
我愣住了。眼神迷离地看着个头高过我的17岁青年。
“不要忘记带电脑,万一有人发稿来?”“在那边要提醒XXX,代我开周四的一个会?”“预约下周一的脑CT检查?”
……还有什么?
“你说过你啥事情都不要想,就去看看海。‘老头’!”他从嘴角挤出窃笑。
这时候微信振铃响了。刚散聚的男同学发来——还记得Y同学么,我们今天还在拼凑她当年朗诵会上那首自创诗的佳句,其实她半年前已经在苏州的XX墓园落葬。有最要好的女同学去她老家陪她走完了最后一程,她弥留时还嗫嚅过,似乎是那时心有情愫的隔壁班级男孩的名字……
穿过窗外的迷离灯火,似乎看见了一些隐隐约约的身影,听到一些不同凡响的声音。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去看海吧。我忽地有一种释然。
我们在悄悄变老中与记忆别离。我们又在操练记忆中,拖住些岁月的步子,辨别些人生的影子。此后人生,这是常有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