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令人敬佩的老演员

只要认识他的人,无不佩服他的诡譎幽默,多睿智调侃之语。他的这个特点,常让我们大感快意,他是谁呢?
告诉你吧,这是一个北方来的老艺人。听说青年时期就参加过抗日宣传演出,虽同一单位,平时见面仅点头而己,我与他深识时他己退休。
他在贵州文艺界虽不算是名人。但认识他的人很多。因为他大大小的也演了几十部话剧的1.2号角色,尽管当年并非有什么“演艺圈大腕”之称。
只不过“老板垣(*著名的日本侵略者)”,或“老美国鬼子”还是我还在读小学看话剧《首战平型关》《黑奴恨》时我给他取的绰号。
《雷雨》剧照周朴园,《首战平型关》剧照板垣
他是那类看去不太容易猜出年龄的男人,中等的身材,60多岁的人依然童颜鹤发,精神矍铄。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很有豪侠之气,特别奇怪之处是不管春夏秋冬,出门总是戴一付墨镜,活象香港电视片中的“黑老太”,这足可以证明他骨子里有与众不同的男人血性。现今,有此神貌特征的中国男人不多了。这肯定和他少年时练过摔跤,习过拳脚功夫有关,据说他曾经给杨虎城将军当过卫士时还和杨虎城比过高低。到现在他依愁肩宽胸阔的,从哪个角度看都仍是个强壮汉子……
起先我们遇见,只不过客气地彼此点点头,因为同一个单位嘛,由于空闲,在筑城河滨公园的小树林经常相遇使我们的关系亲密了。为什么呢?因为他不嫌我是舞美队的木匠,他不象有些一辈子演不了几个戏的演员眼睛总是朝天看的。何况他退休后来木工房拣柴火时,凭着儿时对他的崇敬,我对他是有点格外的。
那些年中国文艺界处于低谷,我每天早晨去河滨公园打球时就常遇见他了。我倒是希望不常遇见他,我怕他说我不去钻研舞美业务去打什么鬼羽毛球,可他却肯定了我锻练身体的好处,说这总比打麻将好。
关于他,有些事儿特好玩儿。
那时下县份演出是带行李自办伙食,老头在外巡回演出时自告奋勇地充当火头军,但从不揩大伙的油。记得有次他很热心地给大伙加菜时,因找不到盛汤的盆钵,而错把女人专用的小盆拿来给大伙盛汤,大伙吃完后才得知,害得全体直想咂呕吐,这也包括小盆的主人。
还有诸多的轶事让你忍俊不住,比如在演《如此孝顺》时,最后剧情是老爷子以装死来叱咤子女们的“孝心”需要他“诈尸”时(根据剧情的安排),他却因为当火头军太累而睡熟了并鼾声大作,害得演大儿子的不得不用手去拧他,不然这戏就没法演了。
如此之类趣闻太多太多……
记得有一次,他和一个同仁在早市上被卖丝棉被的吸引了。这假丝棉被假得比真的还让人动心。要将以假乱真的东西卖出手,“托儿”是少不了的。我也被吸引,不是准备上当,而是看“托儿”们的“表演”。这些“托儿”他们有时“表演”得相当投入,都是“演技派”(相比之下,咱有些专业演员的演技却逊色多了)。我想他之被吸引,也肯定是出于对表演的职业兴趣。
那一个同仁则不同。真的被骗迷糊了。不但要买,且要买两床。身上没带钱,竟邀卖假丝棉被的跟随家里去取钱……
于是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将对方扯到一旁劝阻:“哎你不能买啊,那明明是假的呀!”
人家说:“我看是真的。”
他说:“我有看丝棉被的经验,那是掺有化学丝的。”
人家说:“你别管!”
他说:“不信你用火烧来闻闻?”
而卖的人,包括“托儿”们,皆不拿好眼色瞪他。分明的恨他搅了生意。
如果是我,该说的说了,必会转身而去的。他则不。他不是我啊。他显然是个不能眼看着别人上当的人。他的同仁“率领”一干人等往自己的家走;他则抄近道一路跑回,找到了那位的夫人相告:“快回家,你那口子要买两床假丝棉被,正将些个骗子往家领。多不安全!”
于是为妻的在家门口将丈丈夫和些个骗子们堵个正着——那丈夫挨了夫人一顿狠训,一桩买卖眼瞅着成了,因他的干预而没成交。
当妻子的自然特感激他;当丈夫的却老大不悦,几天不理他。
他呢,很欣慰。仿佛使骗子们的骗局没有得逞,使就要上当的人没有上当,是他的第二职业,有成就感似的。
后听说被卖丝棉被的被工商机关抓获,那当丈夫的还偷偷地买了一并酒来表示歉意。
多么可爱的“老板垣”。
有一次,他在菜场上买菜,两个正当年的扒手,发现了他兜里钱包,遂将他当成伺机下手的目标。暗暗跟踪他到一菜摊前,一左一右挤住他,开始······
他呢,早有察觉。实际上是他不动声色地将两个扒手引到了菜摊前。
扒手之手刚入他兜儿,他忽然伸展双臂紧紧抓住了两个扒手。也是仗着强壮的身子,他一点儿都不怕两个正当年的扒手。
两个扒手难免心虚,其中一个说:“老者,这是干什么呀?”
他冷冷地说:“不干什么。喜欢你们嘛”。
于是拉着他俩对摆菜摊的外地小姑娘说:“买十斤黄瓜、十斤柿子、十斤蒜苗,十斤荷兰豆……”
他专捡时令贵菜各要了十斤。
摆菜摊的小女孩愣愣地看着他。
他催促:“别发愣,秤啊!”
两个扒手挣扭了几次身子,又哪里能摆脱他“老者”的臂膀!并从他的搂抱中领教到了他的强壮,只好乖乖地不敢造次。
秤好了菜,他命令两个扒手:“掏钱”。
一个扒手说:“老者,别开我们玩笑。”
另一个扒手说:“老者,您看,钱都掏出来了,不够一样菜买十斤啊!”
他说:“钱放摊儿上。”
又对小女孩说:“你点点这些钱,够不够!”
小女孩被搞懞了,不知如何是好。
他笑了:“没事!我是他老者,我说了算。”
小女孩于是按照菜摊上的钱又重新秤过菜,装了满满的两大塑料袋儿。加起来至少也有2~30斤。
而两个扒手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留下……
望着两个扒手各拎一袋儿菜走远的背影,他笑了。
他这一笑就变成特随和的那一类男人,,就象他在话剧《通天关》里演的苗族老大爷。
他最后对小女孩说:“这么冷的天,也卖出了不少,收摊吧!再不收摊,一会儿你就知道麻烦了。”
望着小姑娘走远,他才从容踱开,悠然散步,似乎什么异常之事也没发生……
某天我去早锻炼看他在贵州省黔剧团大门旁与人聊天,于是就站在不远处等他。因是忘年之交。我非常乐意与他结伴散步。
他虽然也看到了我,却说起来没完。
等急了我就冲他喊:“嗨!嗨!老高焰同志!汇报工作也不找个地方?!”
他朝我望一眼,仍不走。
我只好知趣地离开。
一会他赶上了我并表示歉意,我问:“他是谁啊?”
他说:“咱们北方来的。”然后一副心事凝重的样子。
我说:“有什么摆不完的'龙门阵’?”
一阵阵长叹,他说:“唉!好人啊。”
久未听过这种话了,对于某些人来说,仿佛通过说别人都很坏,才能间接地证明唯有自己才好,于是乎只剩下了这么一种能证明自己好的方法了。
我不由得问:“他怎么个好法儿?”
他说:“他和我一直是在抗战演出队的,抗战演出队属国民党第三厅,是郭沫若手下的抗战宣传演出队,抗战时期到贵阳演出留下来了。临解放时,国民党诱惑这支演出队到台湾去,可他却带领队伍,宁愿在“贵阳民(众)教(育)馆(今贵州省歌舞团)”饿了两天两夜,也要等到解放军的到来。当年白杨《一江春水向东流》女1号、金山(《夜半歌声》男主角)路过贵阳都要登门拜访他,可惜……”
我问:“怎么了?”
“这老头原是我们话剧团的导演,曾导演过《龙须沟》《骆驼祥子》《同样是敌人》《蔡文姬》《万水千山》《智取威虎山》《马兰花》等多部话剧……”他回答道。
他又接着说:“后来支援地方戏剧(贵州黔剧),把我们贵州省话剧团最优秀的导演、舞美设计、灯光设计都全调过来充实该剧团,因为革命需要嘛。文革中老头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整,文革后落实政策,老头搞得贵州省文联、贵州省文化厅、都没他的档案,他现在无着无落,我在安慰他……”
我说:“没想到你还会安慰人?”
他说:“唉!我有什么本事?老头倒安慰我只要有地方拿钱吃饭就可以了……”
我真没想到他那么样的一个“大老爷们儿”竟会这般地安慰别人。可惜我一句也没听到他是怎么安慰的。连想象也想象不出。
只听他在自言自语:“唉!现在无着无落的还干什么事业?”
我不由又问:“他还想干什么事业?”
他回答:“人到了这地步还在想搞戏剧创作。”
“戏剧创作?”
沉默片刻,又说:“他的想法多呢,除了想创作《王阳明》还想创作《夜郎王》呢……他是好人。像他这样的人不多。我愿意安慰一个好人,一个好哥们。”
我站住了,凝视他。
这时轮到他问我了:“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我当时很想对他说:“你也是一个好人……”
但却没说。
我对自己所尊敬的人,只愿将尊敬放在心里,不愿溢于言表。
从那以后看到被晨练的人们攀压断了的树,他心疼;看到市场管理人员粗暴地对待摆摊人,他说情;在公园,他兜里装了鸟食,清晨撒在林间喂鸟,怕新出生的小鸟营养不良;在街上,看见乞讨者,他施舍(但不多,有次我告知他这个乞讨者已成乞讨专业户了,为什么每次都要给呢?他说权当做一小点好事吧)……
有天早晨,我们又在河滨公园碰在一起散步。
我说:“我出新文章了,想送你看看。”
他从未开口问过我在写什么。但我知道他是个喜欢看书的人。
他说:“不用。我去买,你小子发表的文章我在别人家里基本上都看过。”
我说:“以后我有文章发表送给你指导一下。”
他说:“好的!文章可以看,但谈不上什么指导。只希望你再接再厉吧!”
我对人有好感,也只有送文表达而已。
不过,他这句话以后一直激励着我。
《如此孝顺》剧照,《春光惹人醉》剧照
记得在现实生活中因为有了一些演艺界的大名人曾热闹曾喧嚣,忽而风忽而雨的,可过不多久就烟消云散,甚至被人茶余饭后;当今也因为有了他这样一些普普通通个性可爱的而带有不矫饰真情的人,让人倍感亲切暖意,甚至让生活多姿多彩,各种茶余饭后自不待言。
不着边际地乱侃一通,他——就是贵州省话剧团的老演员——高焰!(可惜他己作古多年——权当一种怀念吧。)

作者简介
王义(艺),原贵州省话剧团舞台美术主任技师(副研究员)。后受聘于贵州师范学院贵州民族教育研究院兼职研究员,“贵州少数民族语言文化数据化保护项目(2021年)”课题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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