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钱钟书,聊贾平凹,贬余秋雨,侃“三大家”

当代散文杂谈

作者:戴建业

戴建业,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古代文学学科组长、学术带头人。《华中学术》主编,湖北民族大学“彩虹学者”,台湾国立屏东教育大学客座教授。


引言

我酷嗜中国古代诗文,文喜欢先秦、《汉书》和魏晋,诗喜欢魏晋和唐人,年长后慢慢爱上宋诗和清诗,近几年不时诵读黄庭坚诗和黄仲则诗,二黄诗中有些佳作多能成诵,曾对友人说“二黄诗作在,岁月易消磨”。诵读二黄诗毫无功利目的,我并不是要写论文“挣工分”。为了写文章而读诗文,与为了欣赏而读诗文,不仅目的与心态大为不同,感受和收获更相去甚远。读古代文章同样多为消遣,虽然文章读得不算少,但关于古代散文的论文却写得不多,所以我读古代散文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像陶公那样“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由于喜欢古代文章,因而有时旁及现当代散文,甚至也读些英国随笔,偶尔还翻译一点英国essay。中国现代散文产生了不少名家名作,当代散文尚不能望其项背。连余秋雨之流也红极一时,竟然还有人把称为“散文大家”,可见时人不只是写不出好文章,甚至也不知道什么叫好文章,这使我想起了阮籍“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的浩叹

这篇杂感是多年前微博的连缀,全为阅读文章时的偶触之思。既然是师心使气的闲谈,自然免不了佛头着粪,如对钱钟书先生就多不有敬。不过,我至今仍然认为钱先生的小说和散文都不是第一流文字,他没有写过一篇力透纸背的文章。即使幽默也谈不上上乘,拿他与陶渊明稍作比较便高下立见。钱先生的幽默仅在文字技巧上见功夫,陶渊明的幽默则属人生的大智慧,如陶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上句“种豆南山下”郑重其言,使人误以为他的农艺了得,更误以为他的豆子丰收在望,不意下句突然反跌“草盛豆苗稀”,完全打破了读者期待,大家不禁哑然失笑。陶公这一名句揭示了幽默的真谛:最高的幽默在于自嘲。遗憾的是,钱先生的幽默都是在逞聪明抖机智,从他的文字中能见出作者的自我卖弄,自我欣赏,自我陶醉。有人可能辩解说异类不比,陶渊明以诗称,钱钟书以文名,那我们就来以文谈文吧,钱先生作品中能找出一篇可与《桃花源记》、《归去来兮辞》、《五柳先生传》媲美的杰作吗?

当然,我最讨厌的作家是余秋雨先生,余先生的文字往往引起我生理上的反感。读他的文章就像听歌手用假嗓子唱歌,就像看老妇嗲声嗲气地装嫩,叫人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不管是酸溜溜的《文化苦旅》,还是装模作样的《千年一叹》,没有一字一句有真情真气,败坏文风莫此为甚,我一听到他的这些书名就反胃。

谈钱钟书

1、钱锺书散文一眼就能看出它的机智、俏皮和渊博,能看出作者在恣意地挥洒才情,在得意地卖弄学问,钱先生的才气的确令人羡慕,学问的确叫人惊叹,但他的卖弄有时使人反感。一个人在年青时卖弄才华还情有可原,可到中年以后还在卖弄,就像一个年过半百的女明星搔首弄姿地装嫩,看上去又可怜又可厌。

2、钱锺书先生对周作人颇有微词,可将钱锺书与周作人的文章比较一下就高下立见:就学问而言,钱周二人都很博学,但钱的博学写在他的脸上,周的博学则藏在腹中;就才华而言,他们二人都属天才之列,但钱在文章中喜欢手舞足蹈地逞才扬己,周则收敛锋芒含才不露,刊尽繁华独呈素淡

3、附论何其芳:何其芳先生早年的散文集《画梦录》,问世后即获得《大公报》的文学奖,以此奠定了作者在文坛上的声誉与地位。集中的文章作者刻意求新出奇,虽然抒情思入微茫,描写穷极变态,但无篇不雕,有句必琢,最后成了剪纸为花全无天然意趣,极尽浓丽却毫无生命气息,语言精巧但失之纤细。

侃“三大家”

4、记得大学一年级时教当代文学的老师在课堂上宣称:中国有“三大散文家”——刘白羽、秦牧、杨朔。1978年刚刚恢复高考,我们这些七七级的大学生大多非常天真,许多人还相信“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没有解放”这种鬼话,对老师说的三大散文家更是崇拜得要死——我就是其中的崇拜者之一。我迫不及待地把他们的主要作品都翻过一遍。等我读了一些真正的文学作品之后,才知道这些人的东西不仅不值得一翻,而且容易败坏读者的口味。刘白羽的东西毫无美感可言,杨朔的东西又假又空又千篇一律,每篇先讲个小故事,然后再将主题无限拔高。

5、直到现在我一想起杨朔的东西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如《泰山极顶》、《荔枝蜜》等代表作,作者有意在章法和语言上追求古代绝句式的凝练,最后的结果是章法落入八股的俗套,语言落入矫揉造作的陷阱,又加之他以短小的散文写假、大、空的主题,就像一个小女孩穿靴戴帽涂脂抹粉一样难看,追求天鹅得到了乌鸦。

6、当代不少作家既无学问,又缺才华,更没有人格,他们笔下不管是哪种体裁的东西都没有品位,甚至连语言的功力都很糟糕,有些作品让人无法卒读,他们除了宣传政策外不知还能写什么艺术品,其中有些人获奖完全是因为歌颂了主旋律,有些人也因此浪得虚名,这些人还活得很风光很滋润!

7、今天,还找不出一个人像徐志摩那样风流潇洒,像梁遇春那样玲珑多态,像林语堂那样学贯中西,更别说像鲁迅那样的冷峻深刻的了。我们这个时代将所有人的棱角全部磨平,将所有人的个性全部泯灭,将所有人的思想全部统一,作家的思想、文字、腔调都像从同一模板中铸出来的,其人其文都索然无味

聊贾平凹

8、贾平凹的小说和散文我断断续续地看过一些,小说读过他的“商州系列”如《鸡窝洼人家》、《腊月·正月》、《浮躁》,以及名噪一时的《废都》,还看过他的几本散文选集,文字受中国古典文学的影响较深,喜欢在方言中穿插古语,好像村姑着一件现代衬衫配一条清末裤子,文白夹杂不古不今,看上去非常别扭。

9、厨师的本事就体现在刀功,刀下切的肉片薄而又匀;士兵的本事就体现在枪法,想打到敌人的眉毛就不会打到他的鼻子;作家的本事就体现在征服自己使用的语言,使自己笔下辞无不达情无不畅。贾平凹的语言尚未臻于一种纯净剔透的境界,他笔下的古语和方言没有很好地调和:古语显得陈旧,方言又显得土气。

评余秋雨

10、前些年,余秋雨被热炒的时候,我翻过他的《文化苦旅》和《山居笔记》,此后一见余秋雨写的东西就反胃,我至今还没有读过比他更矫揉造作的东西。幸好余秋雨像时装一样早已过时,否则,不知要败坏多少人的阅读趣味。他为什么能在某一时间迎合某些读者的趣味,这是一个值得认真研究的社会心理学课题。

11、且不谈余秋雨先生文章那种搔首弄姿的做作,仅就其文章的修辞而言,他文中的每一个夸张,就像女孩经过整容后的眼睛大得极不自然;文中每一个比喻的年龄至少有八百岁,全都老掉了牙;文中那些时髦的新词,就像一个土气的家伙穿时装赶新潮,又俗气又好笑。我特别怕他在文章中故作高深状,时不时发出“千年一叹”

链读:戴建业教授谈现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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