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寄养家庭的男孩,发现了一个秘密 | 了不起的李恩诺

原创 知了 戏局onStage 昨天

寄养家庭,在国内是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概念。我们儿时大多都有住在亲戚家的经历,却不知道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是什么滋味。这样特殊的家庭构成给了孩子们基本的庇护,却大多时候难给孩子一份温暖。今天戏局为大家带来的故事就和寄养家庭这样的模式有关。

男孩名叫李恩诺,今年要上五年级了,这是他第一天来到自己的寄养家庭。寄养家庭的父母他并不十分陌生,其中的爸爸是他学校隔壁班的老师,真正令男孩好奇的是这家和他同岁的女儿。这个短发女孩,很神秘,很霸道,甚至有时有点口无遮拦,李恩诺一开始真的对她喜欢不起来。可接下来他发现的一个秘密改变了一切。

面对无解的冷漠和暴力,他得赶紧长大,他得保护她,他得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李恩诺”……

交警们手里的呼机响个不停。两个警察在狭小的车流里互相打趣嬉戏。我想知道他们到底在聊什么能让他们笑成那样。我想应该是放假调休的事或和工资有关的事。

我扭了扭车门上的小圆柱状按钮,发现根本扭不转,我以为是我的力气不大,于是我用了比一半多一点的力。这种说法不准确,更准确的说法只有用数学课上分数运用的知识才能说明白:五分之三,我用了五分之三的力气试图扭动它。

“别动那里。别扭坏了。”

“好。”我放弃了。

佘叔叔和妈妈又争了起来。妈妈的观点是多花点钱没关系,住在老师家能保证学习而且还管得住,还是我学校的老师。佘叔叔说,但钱是他出,所有事情必须他来决定。

“李恩诺。”妈妈转头望向我。“肚子饿不饿?之前吃那么少。”

“不饿。但是好渴。”

妈妈把水瓶递给我,她之前喝过,只剩一半。瓶身的包装纸被撕开了一半。我咕噜噜地只管喝水。我很喜欢吞水的声音,咕噜咕噜的。喝到后面我其实也不渴了,但就是想听到咕噜噜的吞水声。我的肚子慢慢涨了一圈。好像快到极限了,我忍不住所以把嘴里的水吐在了车上。我的裤裆处湿了一片,鞋带也被打湿。

佘叔叔听见了我的动静。他开车的时候对喷水声啊呕吐物呕出的声音啊很敏感。我想起了上个月他带我和妈妈去玉山跑马场避暑的那段日子。因为弯曲的山路太多了,我头晕得厉害,想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去。在停车之前他一直叫我忍着点别吐在车上,结果我还是吐在了车上。妈妈带我下车用纸巾擦掉我裤裆处的呕吐物,又抽出新的一张纸巾,沾水擦了擦我嘴周围。“说了不要吐在车上。”佘叔叔边说边拿着水管冲洗车座后排。看着我吐成这样,佘叔叔差点也跟着吐了出来。他手撑在膝盖上,在路边不断反胃。我想起他那时的样子我就想笑。

“不是。”他打断我的联想。“你自己喝没喝饱你不知道?”他有点生气。

“对不起。”我拧紧瓶盖,拿着妈妈递过来的几张纸擦了擦裤裆处还有屁股下面的地方。

交警敲了敲玻璃。叔叔慢慢摇下车窗。一切检查完毕后,交警挥了挥手里的指挥棒,示意我们可以走了。车子里面全是混泥土,车座下面的泥土也结了块。车走的时候上下颠簸得厉害。我想妈妈这么年轻漂亮,怎么就找了一个穷鬼?

我还是放心不下车门上的小圆柱按钮。我轻轻玩弄它。玩了一会儿后我发现:原来它不是用来扭的,要按才能按得下去。我轻轻按下,一块苹果肉般的颜色留在大拇指指纹上面,过一会儿又恢复了正常的肉色。

“我跟你说。”妈妈转过头。“他们也有个小孩子,是个小女孩,和你一样大。所以不要觉得自己孤单哦。”

她说的话我完全没听进去,因为我正玩弄着车门把手,差点把车门打开了。我想我要是现在把门打开了肯定会被骂死。

车开进了一个小区,停在了一栋住宅楼楼下。我试图打开车门但门一直打不开。佘叔叔下车帮我把那个小圆柱状的按钮拉上去,门这才打开。整个小区静悄悄的,两盏白灯立在楼道口前面的石子小道两侧,路过时能听到滋啦啦的响声。

我们走到五楼接着右转来到一扇棕色门前。妈妈轻轻用指骨敲了敲。门比想象中开得要快。一个年轻的短发女人站在门口,握着门把。她的唇角边上有一颗黑痣,但很好看。

我们走进屋。我坐在女主人递过来的小板凳上,眼睛一直盯着电视上播的动画片:一个男孩的影子抱着男孩躲在屋里,窗外几个骑士试图闯进来。

“请出来。王子殿下。”

“别怕。他们在吓唬你而已。”影子男孩说。

他们突然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亮闪闪的银枪。

“当我没说。”影子男孩松开手,变成了男孩脚下普普通通的影子。

我突然好喜欢这个影子。我想我要是有一个影子朋友就好了,就算没有真实的朋友也无所谓。

我视线的另一头是一扇木门。木门开了一个缝,两根手指头抓在门边,大概能看见一只眼睛。眼睛时不时眨一下,于是我更加肯定那是眼睛了,一只漂亮有光的眼睛。

“孩子呢?”妈妈左右张望,脸上全是期待,期待看见小女孩的模样。

“孩子硬是不写作业,我给收拾了一顿。哭累了就睡着了。”

“小孩子哭累了准睡着。睡着了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两个妈妈似乎对此很有感触。

“你们一般是几点睡觉?就大概作息时间那方面。”佘叔叔点了一根烟。烟味呛鼻得很,我只好捂住鼻子。

“睡觉的话周一到周四大概是九点半,周五到周末的话会晚一点,大概十点左右。”男主人接过佘叔叔递来的烟。

“好习惯。”

我想起了我爸。他现在在干什么呢?还在一个人捣鼓他的抓娃娃机吗?

“恩诺。”女主人半蹲在我面前。“你喜欢吃什么呀?想吃什么都可以。阿姨什么都会做。”

“这孩子一点也不挑食。做什么他就吃什么。”妈妈似乎对此很骄傲。

“所以才会长这么高嘛?十一岁的孩子长这么高我还是头一次见。”

“我能去看一下......”妈妈的声音愈来愈小。

“没问题。跟我来。”阿姨大方地说。她领着妈妈走进一间卧室,我猜那是我以后要睡觉的地方。

男主人从盘子里抓了几颗青提塞到我手里。我只好接受。吃了一颗后,发现酸得不行,我又吐了出来。这时阿姨和妈妈折回来了。

“这青提有酸的也有甜的。”她让我把手里的青提给她,然后抓了几颗塞到我手里。我吃了一颗,发现果然甜很多。

“青提是我姐姐从鹿泽带过来的。鹿泽你们知道嘛,光热条件好,搞这些有先天优势。”阿姨说。

“鹿泽出事的那位是我高中同学的大伯。”佘叔叔吸了一口烟。

“事情闹这么大,你肯定也多少知道一点吧。”男主人看起来很感兴趣。

“只知道好像是钱没对到账的问题。”

“那就是有鬼哦?”

“我是和你聊天才这样说的啊,我也不是很清楚。”

接下来他们的话题对于我来说有点超纲,而且枯燥无味。我想看看门后的那只漂亮的眼睛,但是门早已合上。

回到家,妈妈让我好好洗个澡。我们都很清楚这算是今年我最后一次在家里洗澡了。我洗得格外卖力,像是硬要把我身上的皮肤擦出一点什么来。洗完后我用浅蓝色毛巾擦干头发,腿,屁股,胯下。我换好睡衣出来,妈妈突然走过来抱紧我。

“恩诺。”她摸了摸我湿润的头发。

“没有谁比你更坚强了。”

“我知道。”

洗完澡后,我穿好薄薄的睡衣,舒舒服服窝在绒被里。妈妈洗好后吹了一会儿头发,吹风机的声音总是和妈妈的印象联系起来,好像一想起妈妈,吹风机发动的声音就会响起,具体从哪响起我也不知道。一想到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家里的一切,我突然就难过起来。看来,人不一定非要在别人面前才会难过。我开始在被窝里哭。我轻吻了我的床头柜,轻吻了盖在我身上的绒被,轻吻了我身下的床单,然后睡着了。

第二天的语文课上,语文老师在黑板上书写着课文的整体结构,说什么总—分—总,总—分这样稀奇古怪的结构。我想又不是每个人都用这两种结构写文章,作为补充内容自然是可以,但也不用如此强调。

我的心思不在文章结构上。我手里捏着饭卡,一百元的现金把饭卡包裹得严严实实。妈妈昨晚给我一百元,叫我全部充在饭卡上,至于平时买文具及其它的费用,妈妈说阿姨会每天给我两块当作零花钱。

下课铃响了,老师拿着书讲个不停。我恨不得直接冲出去。她合上书,弯弯腰跟我们说同学们辛苦啦。班长领头说起立。全班站起来了,我也赶紧站起来。班长说老师再见,全班也跟着说老师再见。老师夹着书出去后,我赶紧跑出去。我穿过两个班的走廊,看到楼道上有几个飞快的身影。课间只有十分钟,我想我要更快才行。

整栋楼都在咚咚地响。我跑出教学楼,跑到校充卡处,那是一个小小的窗口,窗口外设有一道铁栅栏。我其实很不理解:我们又不是犯人,这样防我们何必呢?铁栅栏只开了一个小小的门,学生从门这里把卡和钱递进去,里面的人再把卡扔出来。我有时会想,这里面的人一天可以挣多少钱啊。

我前面有八个人。我仔细摸着贴在卡上的卡通猫卡贴。卡贴很可爱,我可不忍心把卡弄丢。我又看着不远处的篮球场。篮球场上来回跑动的高年级生大声吼叫,有时还会蹦出几句脏话。阳光此时扑在篮球场上。

突然,一个短发女孩走到我旁边把她手里的卡递了过来。

“老师拖堂。帮我充一下。”

我接了过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接过来,其实我连她的名字都不晓得。她的脸很白,白白净净的,个子快有我高,我算是男生里面最高的了。她的短发短至耳朵一半的位置。

我可能一辈子也没法学会拒绝人,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自己没出息、没用。我走到窗口,先把她的卡和钱递了进去。里面的人按键按得飞快。到我了,我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充五十,剩下的五十存着我心里也踏实,免得以后就钱的事和阿姨吵架。

我离开窗口,把卡给她。她拿着卡转身走进最近的楼梯口。我看见她出现在二楼,与此同时她身边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等到他们爬到三楼时,我才注意到另外一个是谁——那是阳。

阳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零六年妈妈曾在离这儿不远的一栋宿舍楼租了间房,我和阳就是从那时起认识的,这段弥足珍贵的友谊被我们珍藏了五年。

昨天早上他和他的奶奶来到教室,全班正在大声读书,声音大得让我心烦。我听不清白老师和他们说了些什么。白老师撕下一张便条,找讲台下面的同学借了一根钢笔,在便条上面写了些什么。她把便条递给奶奶,在她耳边说话,奶奶耳朵不好,她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阳低着头,两只手的食指勾着玩。早上上第一节课之后,我就再也没看见他,直到刚才看到他和那个女孩走在一起。

下午第二节课下课后,我去同楼层的厕所撒尿。我憋了两节课。我想试一下我能尿多久。

厕所里面几个高年级生和我们班的几个男生凑在一起抽烟,我在第一个坑位撒尿。一个和我关系并不好的男生叫我尿高点。我就憋着劲,使劲往墙高处尿,尿到离墙顶还有三分之一的位置我就没尿了。

“怎么回事嘛。”他有点不高兴。“怎么还不如阳?”

我洗了手走了。

放学回家时,我们排成了一长条纵队,班主任领着我们走到一个银行门口,他叮嘱我们要早点回去,说了一些注意事项,然后队伍解散了。

我折返回去,穿过一条马路,来到一家妇幼保健院。我径直走进去,门卫没有拦我。我走到一段下坡路的尽头,走进楼道口,左转来到一扇铁门门前。我浑身都是汗。我呼呼地喘气。我轻轻敲门。

阳开了门,他问你怎么来了?我问,你为什么今天没有上学?

“不上学了。”

他让我先进屋。我掀起挂在门上的塑料水晶珠帘,水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突然,我愣在原地。有四个初中生慵懒地靠在沙发上。虽然他们都穿着校服,但是没有一个人扣了哪怕一颗扣子。一个平头瘦高个儿的右手腕上有一条青色的小蛇。我尝试重新组织呼吸。

“坐。”阳紧随其后。他从卧室搬出一把椅子,放在我的跟前。虽然心里不自在,但我还是强装镇定坐了下来。

“以后也不上学了?”说完我就后悔了,我的演技实在是太差了。我不小心瞥了一眼坐在沙发中央的那个胖子。他一直在盯着我。

“嗯。”

“行吧。”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坐在椅子上,浑身不自在。奶奶端了几杯水递给我们,最让人好笑的是那几个家伙竟然也站起来说谢谢奶奶。实在是不可思议。我也连忙接过奶奶递给我的水,慌张地跟着说谢谢。

“我要回鹿泽摘提子。”阳接着说。

“明天就回鹿泽吗?”

“嗯。我和奶奶一起回去。”

“跟你说。”他说。“摘提子可以挣很多钱的。我大伯认识一个人,我们只要和他搞好关系,就可以给我们减少很多不必要的成本,然后我们就可以越做越大。”

我察觉到他的刻意。他想用一句不知道从哪看来的话——也许是偷听大人们聊天,让我相信他以后的日子会过得更好。我也的确不懂什么叫“不必要的成本”。

“可以边摘边吃吗?”

“可以。想吃多少吃多少。”他笑出声。这是他今天的第一个笑。

这一个星期他要回鹿泽摘一个星期的提子。他叫我下个星期再来找他。奶奶要留我吃饭,我说我必须要赶紧回去,要不父母会着急的。当然,我永远也不会和那群人在一起,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除非打死我。

下午五点半,我回到了阿姨家。阿姨在阳台放了一把小矮椅和一张方桌,桌面上贴着九九乘法表和派的近似值,数字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桌角。

“你要是觉得在卧室里写作业更自在的话,也可以回你自己的卧室做。”阿姨笑着拍拍我的肩。“我是觉得阳台有风,太阳也不大,很舒服。我小时候就喜欢在阳台做作业。”

“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你抓紧做作业,做完了给叔叔检查。吃完晚饭了就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了。”她摸了摸我的头。

“李恩诺。”她刚走了没一会儿,在厨房那头叫我。

“怎么,阿姨?”

“爱吃木耳吗?”

“我可以。我能接受。”

“好的。”她开始忙碌了。

我做完了语文作业和英语作业,还有一个实验作业我实在不知道怎么下手。最难的数学作业我放在最后。作业最后一题是求两个圆形重合的阴影面积,两个圆被框在一个正方形里,条件少得可怜,我决定放弃这道题。我拿起破破的语文书,准备背老师要求背的课文前三段。

门这时开了,那个短发女孩背着粉红书包进屋,我这才反应过来。她的头发左边别着小粉象发卡,我记得她叫我帮她充卡时头发上没有发卡。她看了我一眼,脚拖着拖鞋往她的卧室走。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班长让我们重新打扫卫生。”她加快了步伐。

“爸爸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很刻意地,她停顿了一下。“他在教室里发火呢。我等久了就自己回来了。”

“等等。”阿姨扔下锅铲,快速地走到女孩面前。

“你脸怎么了?怎么这么多的红印子?”阿姨的语气带点微微的担忧和不安。

“我跟班长打了一架。只有脑子有问题的人才会逼别人去洗一个挂了十几年的破帘子。”她冷静地说。我真的有点被她迷住了,因为我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说话的人。

“不用担心我,妈妈。”她说。“她也比我好不了哪去。”

客厅墙壁上的挂钟指到六点,陈叔叔终于回家了。他走过来,问我作业做完没有,我说只有数学最后一道题不会做,他叫我拿给他看。他看了一会儿后给我讲解题步骤,讲完后他问我语文课学到哪了,我说学到第七课了,他说张老师课怎么上得这么快,我说他可能性子比较急吧。他问我会不会背前三段了,我说会,他叫我背,我背完后,他叫我往后预习,预习搞完了就可以玩了。

实验作业这东西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想对于老师来说,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对于学校来说,这门课的设置也是可有可无。所有人都清楚,这东西你只需要假装知道它就行了,完全可以不用理会它。

我想起第二天的美术课,美术作业我也还没有完成。虽然美术作业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但现在我也没什么事做,就当消遣吧。我的铅笔笔头很钝,我问陈叔叔有没有卷笔刀,他说你去找四水借。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四水是谁。

我来到她卧室门口,我开门走了进去。她正专心做作业,腰杆挺得很直。

“你从不敲门的吗?”

“对不起。”我后退一步关上门,然后敲了敲门。“我可以进来吗?四水。”

“请进。”

我轻轻开门,走到她桌子旁。

“有卷笔刀吗?我能借下吗?”

她仍低着头,把左手边的卷笔刀递给我。我道了声谢谢。她没什么反应。我能很清楚地看见,看见她脖子左侧到耳根这块儿,有深深的红印。

我削好了自己唯一一根铅笔,还是找同桌女生借的。我抽出盛满铅沫和笔皮的小盒,全部倒在垃圾桶里,然后走进她的卧室把卷笔刀还给她。

“敲门!”她喊道。

“对不起!”我重复了一遍之前做过的步骤。退出房间的时候,我微微抬头注意到了她头顶墙上贴满了奖状。

晚饭后,陈叔叔问她背书了没有,她说还没有。她大概在卧室里待了五分钟,然后就拿着书走了出来,在她爸爸面前像是唱歌一样背诵。我心里惊讶得不得了,我花了半小时背的内容她只花了五分钟。我想肯定是女孩子大脑发育早的缘故。陈叔叔叫她把头低一点,好让他清晰地看看她脖子上的红印。

“别动。”陈叔叔一只手摁住她的肩膀。

四水打掉他的手。她抢过陈叔叔手里的语文书,跑进了自己房间,把门反锁上,只留下陈叔叔在门口破口大骂,威胁她今天必须开门。他说他就在门口守着。

我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遥控器不知所措。电视上正在重播昨天的动画片。影子男孩站在巨大的圆形水晶舞台上,控诉施暴者:

“我今天主要声讨三件事:其一,傀儡国王的暴政;其二,你们随意污蔑王子;其三,就是你们这群无知懦弱的子民们肆意传播谣言!”他的声音传遍整座王宫。舞台下的子民听得一清二楚。

晚上九点半。我洗完了脸,端着盆走出卫生间,正巧碰见了四水蹲在饮水机面前接水。我硬是想说点什么,在我看来,我和他们暂时算是一家人,于是我克服恐惧的陌生感,鼓起勇气走到她跟前。
“你认识阳吗?”
“你叫什么名字?”
“李恩诺。”
“好的,李恩诺。”她站了起来,使劲拧紧瓶盖,发出滋滋的声音。“你可以滚远点吗?”
“你知道他退学了吧,但你知道他现在和哪些人处在一起吗?就是整天在长柏中学门口看到的那些人。”我说。“是不是他们打的你?”四水和我差不多高,但从外表来看和一个初二学生没什么两样。
她没说话,静静地等着瓶子里的水升至瓶口。
“明天我们一起回家,我在你们班门口等你。阳认识我,他们不会拿我们怎样的。”
她没有理会我,而是继续拧着她的水瓶。
“你什么忙也帮不上。”四水终于开了口。
“我是帮不上忙,但是你爸妈能帮。为什么不跟他们说呢?”
“我明白了。”她夸张地瞪大眼睛。“原来你是个乖孩子,难怪什么都要跟妈妈商量,可妈妈在哪呢。妈妈,妈妈,你在哪呢,为什么把我丢在这里?一个人跑到哪快活去了?”她在挑衅我。
“我惹你了吗?”我有点动了火。“我是在帮你啊,你干嘛这样说我妈?”
“都去睡觉,行吗?”阿姨走了过来,递给我睡衣睡裤,能感受得到白天太阳的温度。“你们怎么了?怎么还没交上朋友倒先成仇人了?”四水转身走进她的房间,就好像我们在浪费她的时间。
阿姨坐在我床边。我什么都跟阿姨说了。她端了一杯热牛奶,嘱咐我喝完睡觉。“头发吹干了吗?我摸摸。”她轻轻地拂过我柔软的头发。“还要再吹吹吗?”
“不了。”
“我已经批评过四水了。这孩子说话从小到大就是这样,谁都怼过。你知道她是以前怎么怼的她爸爸吗。”
“怎么?”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对阿姨产生了依赖。
“她骂他是个吃里扒外的窝囊废,只会跟家里人发脾气,在领导面前跟条狗一样。”她小声跟我说,又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有时候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呢。”
听到这,我竟有点高兴,高兴阿姨能把家里的丑事分享给我听,这意味着她在心底应该是把我当成了自家人。
“所以说啊,不要太往心里去。但是呢,恩诺,你也要向我保证,无论以后别人怎么说你,第一时间先不要和他们起争执,而是冷静下来思考后果。你能向我保证吗?”不知不觉中,阿姨转变了语气。
“就算当面说我妈妈,我也要忍着吗?”
她抿嘴保持了沉默,然后笑着说:“除了这个。”

第二天上午第三节体育课。课上老师让我们练习投篮和运球。全班会打篮球的男生挤在一个半场打比赛,不会打的——就像我,就聚在一起比谁扔得更远。陈维卷了卷袖子,转着脑袋活动了一下筋骨。我无语地摇摇头。我们之间的规矩就是一个人扔,另一个去捡。上一次我一不小心扔进了假山水池,害得他差点掉进水里。

我一路小跑,跑到一楼铁门。正当我转身抱着球离开时,有人在门后喊住我,“李恩诺,过来。”

是班上一个同学,我和他关系其实并不好。但我还是去了。他领我进了厕所,一走进厕所,我就看见另外两个凑在一起玩手机,我猜他们应该是拍了几张自拍,像是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李恩诺,帮我们一个忙可以吗?”

“什么?”

“去教室把你书包拿过来,帮我装一下啤酒瓶。”我这才看到洗手台上放着一个空荡荡的啤酒瓶。最近有一部电视剧很火,叫《你的青春我做主》。我猜他们买啤酒是为了“致敬”某个桥段吧。这部电视剧讲的是校园兄弟情,模仿黑帮抽烟斗殴,在厕所喝酒啊、翘课去帮别人打架啊这类的事情。

“你们为什么不自己装?”

“我们每个人都装了一个。装多了会有那种玻璃瓶碰撞的声音,听得出来的。”他是那种平时不和你主动联系,但只要有事就会麻烦你的人。

下午放学了,我帮一个并不是很熟的女生背书包。除去阳,我在班上真没什么朋友,帮她背书包只是迫不得已,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出我是孤僻的。我们一起走到了正北街的十字路口,突然,我看到对街几个熟悉的背影:四个男生,一个高个子短发女生。我认出了这是昨天在阳家里的那伙人。其中就有阳,他还是穿着他那件白色破汗衫。

我转过头不去看他们。四水已经跟我没关系了,从她昨天说出那番话起,她就和我没关系了。

“你自己回去吧,我就送你到这儿了。”我把胸前挂着的书包卸下来递给她,然后穿过马路,跟在他们后面。我暗骂自己跟《你的青春我做主》的那些蠢货角色有什么区别。

我很紧张。突然我想到了什么。我连忙打开书包拿出啤酒瓶,攥在手里,脑子里想的全是从电视里看到的黑帮电影片段。我鼓足勇气闭上眼睛,拿着啤酒瓶往电线杆上撞,撞了三次,终于给撞碎了。看着露出锋利的玻璃尖刀,我的嘴唇都在发抖。如果吓不到他们,我就赶紧回去告诉叔叔阿姨。做足了准备后,我一路小跑,跟着他们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

我站在巷口,大喊了一声把他们吸引了过来:“四水!你快......”

我这才看清楚那个女生长什么样子。那根本不是四水。

“李恩诺!”阳比我还要惊讶。“你怎么来了?”

街边的路人看到我都离我远远的。跑到一半我才发觉啤酒瓶还在我手上呢!周围的建筑、人群、天空中交错的黑色胶皮电线,慢慢地从我的视野中闪退。我跑得太兴奋了。我边跑边数电线杆上停了几只小鸟。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跟着我。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跑到了时代广场,这里人多,我小心地朝身后望去,后面只有川流不息的人流。

我大叫了一声,宣泄着自己的兴奋和激动。我走到垃圾车跟前,丢掉了手中破碎的玻璃瓶,然后转身离开。

第二天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我端着一盘饭菜和一碗大骨汤,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阳没来上学,我就只好一个人吃饭。我喝了一口大骨汤,汤上面漂着一块拍散的大蒜。我喝了一口后发现四水正朝我走过来。

“我不喜欢吃红烧肉,都给你。”她坐了下来。我其实觉得有点尴尬,毕竟我脸皮没她厚。

“我也不喜欢吃。”

“那就扔了吧。”她用勺子挑开盘里所有的红烧肉。

“你没少挨打吧?”

“为什么这样说?”

我用铁勺指了指被她丢弃的红烧肉。

“你的是什么汤?”她吃了一小口米饭,完全没听我说话。

“萝卜汤。”

“你一个星期只充五十够吗?”

我抬头看着她。

“还好吧。都是这样过来的。”

“这样吧。”她放下勺子,“中午你和我一起来食堂吃饭,你把我的这一份也吃了。”

“你不饿?”

“好家伙。”她惊讶地说。“你以为我是白送的?你不是还有五十吗?下午在学校外面请我吃点别的什么也可以。有一家小吃店的奶奶煮的面好香,快没把我馋疯。我爸从不让我吃那东西。”

“好吧。”

“下午在你们班门前等我。“她似乎没胃口吃了,坐在那儿玩了一会儿头发。

“那个长得很像我的女生叫陈芳伊。读初一吧我记得。不仅是你,他们也都在说我们像是一个妈生的。其实她跟我屁关系都没有,而且......她是个烂人。”她说。

我没懂她的意思,过了会儿我才反应过来。“阳什么都跟你说?你们关系挺好啊。”我有点生气,阳肯定跟她说了我昨天出的洋相。

“他是我表弟。你这几天吃的提子就是他奶奶家送的。”她整理好领口,又百无聊赖地玩起勺子。在我印象中,似乎性格古怪的孩子都不喜欢吃饭。“我跟他说,不能不读书啊,不读书以后还怎么混饭吃,可他听不进去,我也就放弃了他。”她说话的样子真的很像大人。

“那天到底是谁打的你?”

“快吃吧,都快十二点半了。”她低头看了下手腕上的表。我抬头看向周围,才发觉整个食堂只有我和四水,以及两个擦桌子的食堂阿姨。

放学后,我跟随队伍走在最后。四水一直跟在我身后。我怕别人随意揣测我和她的关系,我就走在了队伍前面。

队伍散了之后,她和我一起走到学校后门。那里什么小吃都有。她说她只吃老奶奶的那家。我和她排了半分钟的队,点了两碗面。我问她还要不要其它的,她说还有什么,我说还有热狗啊卤蛋啊鱼排啊鸡柳啊,她说她还要一根鸡柳。我把煮好的面端给她。她端好碗,凑近跟我说旁边那个胖子好吓人。

“怎么?”

“吃面倒半瓶醋。”她吃了一口面。“好香。”她使劲跺了跺脚。奶奶拿着夹子把鸡柳夹给我,我接过去,放到她的碗里。

回到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规矩地走进卧室做作业。我搬来一把矮木椅坐在桌前。一阵风吹过来,我之前因为吃面而红润的脸,正在被风用手轻轻冷敷。

今天的语文作业是一篇四百字的作文。我讨厌作文,因为我写的东西总是皱巴巴的,像是嚼烂的瘦肉一样。这一点我自己也很清楚,老师也很清楚。我猜我这人与写作扯不上什么关系。

“你们班今天也是作文?”她端来一杯橙汁给我。

“你们也是?”

“我写完了。”

“能帮我写一篇?”

“写东西有什么难的?自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怎么舒服怎么来。”

“我不会写啊。”

“不会写搞得好像你还很委屈一样。”她轻轻咬着杯口。

“我看看。”她翻了翻我的作文本。“嗯……你别生气啊。实话说,真够烂的。”

“所以说嘛。”

“你自己写,我可以帮你出主意。”她说。

我写到我同桌的容貌,我形容为像生气的泥娃娃。

“哪有这样形容人家的。”她惊呼。

“你应该这样写:她的眼睛像是藏在密密麻麻的绿油油的爬山虎下面。”

“只写眼睛?”

“不行吗?她的眼睛好看,我只写眼睛也是可以的嘛。谁说形容外貌一定要把眼鼻嘴和下巴轮廓都写出来的?人第一印象肯定是抓住最让人印象深刻的部位啊。”

晚饭后,我们坐在沙发上看昨晚的动画片。影子男孩抱着王子伤心地哭了,周围的人挥挥手叫几个骑士赶紧过来处理王子的遗体。影子男孩喊道:“退下退下!”骑士们只好在旁边站成一排。四水哭得很伤心。李阿姨把她抱在怀里,摇晃着她的身子。

陈叔叔从书房里出来,说是七点了要准时看新闻联播。四水说不要换台,他只当没听见。四水生气了,跑到自己的卧室里。我觉得此时的我处境很尴尬,所以我也回卧室了。

过了一会儿,李阿姨轻轻敲了敲门然后进来给我端了一杯热牛奶。我说谢谢阿姨,她坐在床沿静静等我喝完。

周五语文课上的小组讨论的主题是自然环境与经济发展之间的关系。动物园里的大象们因为年迈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有专家说每年扩大象舍和饲养大象都需要一大笔钱,为了维持运转,必须要杀死老象。有专家说生命平等,象应该与我们共享资源。老师让我们就这个话题讨论起双方的观点。我在本子上列举了五点反对的原因。写第六个原因的时候,小组里的一个矮个子女生喊我的名字:

“李恩诺!”

“什么?”

“你不简单哦。”她挽着另一个女生的手臂。两个人笑得很隐蔽。

“哪个方面?”

“你这人......”她说。“下午放学回家和你一起的那个女生是谁?”

“原来是这个。”我想了一会儿。“和我在一个地方补课。”

“是这样啊。”她说。“我还以为你们过起日子了呢。”

“没有的事,你们误会了。”

“不是误不误会的问题。主要是你们中午也在一起吃饭,下午也在一起,我们怎么可能装作看不见嘛。”

放学后我跟在班级大队伍的后面。四水手里拿着两根烤肠在我后面跟着我,我让她离我远一点。她问为什么,我说怕别人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她骂我自作多情,然后转头就走,把两根烤肠全扔了。

队伍解散后我一个人回家,我习惯性地拿出作业和课本,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做作业。我看着阳台上的绿色盆栽,我叫不出名字。我又翻了翻作文本,前天的作文下面写着A++,老师的评语是:肉眼可见的成长!绿色的手法老师太喜欢了!老师的眼睛有时也会像绿油油的爬山虎下面的眼睛哦,所以不要觉得老师什么都不知道,其实老师一直都看在眼里。期待你以后的作品!

我觉得自己之前说错了话,还是决定给四水道个歉。

就这样过了两天。在这两天里,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她要么关在卧室里不出来,要么等我回卧室了她才出来,我一出来她立马回卧室,从不正脸看我。我想着周一中午吃饭时当面跟她把话说清楚。结果到了食堂连她人也没看见,我只好又是一个人吃饭。

下午放学回到家,我看见地板上有瓷盘的碎片。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听见走廊最里面的卧室里传来一阵争吵声。四水从卧室里走出来,她的双眼哭得红肿,右脸肿得发胀,胳膊上也有一两道红痕。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问我。

“打扫卫生。”

“好。”她倒了一杯水,然后回到卧室。

“上次也是你,对吗?就学校那次,你还他妈是个人吗?在学校都敢打你闺女?”虽然有门隔着,但是我还是能很清楚地听见主卧那边阿姨被稀释后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见阿姨说脏话。

“那你怎么不看看她是怎么对我的!她当着我班上的学生,把书包都快扔到我脸上了!我要拿她怎么办?我每次都是心平气和地问她,她哪次给过我好脸色了?你女儿就跟你一个德行!”

第二天中午,我又是一个人在食堂吃饭。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盘饭菜坐在了我对面。四水说以后还是要少生点气,女孩子生气最后委屈的还是自己。她说她上周整整一周中午吃的都是小卖部的红豆沙面包,肚子差点没饿瘪。

我觉得还是要当面问她,于是我问道:“昨天那种事经常发生?”

“一个月至少打一回吧。”她夹了一颗我盘里的鸡丁。

“一年至少打十二回啰?”

“肯定不止。十二回太少了。”她说。“有时喝醉了打,有时心情不好也打,有时看我不顺眼也打。有时没拿到好名次也要打。”

“哎。”她说。“你还真以为他是为了我好所以才打我?”

“不知道,他做得有点过分了。”

“是的。”她吃完了最后一口饭。“以后他要是再打我,你会怎么做?”

“我能怎么做?”

“打死他,尽你全力去打。”

“好。”

“我给你啤酒瓶,你给我往死里打。”

“好。”

“你要是没打死他,我就打死你。”

奇怪的是,往后很久很久我都没见到同样的事发生。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四水在撒谎,还是陈叔叔意识到了什么。

寒假来临。妈妈来到阿姨家,把我接了回去。李阿姨一直在说我是一个非常听话的孩子,比她家那位听话多了。我心里想着她不要再说了,免得被四水听见了我又没好日子过。

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出楼道口。一辆漂亮的黑色轿车停在我们面前。妈妈叫我进去了要喊郭叔叔。我说好。一开门,郭叔叔就冲我打招呼。他说你好。我说郭叔叔好。

车座很舒服,车里面的装饰也很漂亮。空调温度很合适。妈妈和郭叔叔一直在说什么交税的事。我为妈妈找了一个不错的男人而感到骄傲。

郭叔叔寒假带我们去密州玩了一个星期。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我想他在我心里的地位快超过我的爸爸了。

寒假结束后,我又被送回了四水家。开始几天,我和四水还未适应彼此的存在,过了两天后,她才来找我讲话,说让我搬一下阳台上的大纸盒。

纸盒确实够大。我问这是装什么的?她说是装空调的纸盒,觉得这么大纸盒不好扔,所以就放在阳台上,后来也就忘了这件事了。

“搬它干嘛?”我试探了一下纸盒的重量。

“搬进我卧室,我要做个小屋。”

“你一个人做吗?”

“你不是人?那我叫你来干嘛?”

“叫你爸过来一起弄吧......”

她放下手中的活,指着我鼻子跟我说:“你要是再说些有的没的,你就给我滚,听明白了?”

我坐在纸盒的一头,她坐在纸盒的另一头。纸盒里面漆黑一片。纸盒可以容纳三个人不止。她说她要买水彩笔,买记号笔,买一盏小矿灯,买影子男孩的海报,买颜料盘,但是她说自己又没有钱,因为家里从不给她零花钱。我说我可以给你买。妈妈送我回来的时候临时给我塞了一百元。我想买这些东西应该是够了。

我和她放学后也不再去吃奶奶家的方便面了,一回到家就赶紧装饰纸盒。里面她负责,外面我负责。我用记号笔小心勾勒出需要裁剪的线条,她用水彩笔画自己想要画的动物:小狮鱼、小虎象,小粉蝶等等。我们只有半小时左右的时间。因为这时候叔叔阿姨都不在家。半小时后,我们就折叠好整个纸盒,插进她的衣柜靠墙的缝隙里。

星期一放学后我又来到阳的家。可敲了五分钟的门也没人应。第二天下午放学我再次来他家,同样也没有任何反应。我心里某一块部分空空的,像是怎么也填不满一样。没过几天,阳的座位也被学工处的人收走了。

有一天下午,四水下课了来到我教室门口给我送酸奶喝。

“这是干什么?”我接过她手里的酸奶,同时一两个女生从她旁边擦肩而过,望着我捂住嘴偷笑。

“我觉得你人好,所以才给你买的。”

“太客气了你。”

下午我特意跑到另一个书店,买了四张影子男孩的海报。我不敢卷,怕给卷坏了。我拿回家给四水看。她惊喜地问我是怎么买到的,我说在天桥下面一个文具店买到的。她仔细看海报的时候,我跟她说以后别买酸奶了,我不喜欢喝又浪费钱。她哦了一声,然后叫我把海报扔了。我说干嘛呀,她说她不喜欢这四张,太丑了。

大纸盒里面画着各种各样的彩色动物。在头顶上方的两条对角线中点,挂着一盏小矿灯。外面约有我一半高的门是我设计的,我还拆下透明胶带只留下里面的塑料圈,当作门把手。

四水经常跟我说,她有时候会在纸盒里面背课文,漆黑漆黑的只有一点点光,好自在。我说小心别把眼睛弄坏了。

下半学期很快就过去了,我除了长胖了一点,什么知识储量、什么综合成绩、什么善于变通的能力一律没变,和我的身高一样,稳定得很。暑假快过去一个月了,妈妈那边还是没有消息。我曾偷偷跑出去找了个能打电话的杂货店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并没有骗我,不管怎么打都是关机。

有一天,我们围着一张桌子吃饭。那天的番茄炒蛋有点咸。陈叔叔一个人喝啤酒,自己给自己倒酒。他的碗里没有饭,他只吃菜。

“李恩诺。”他放下酒杯。“你有没有你家里的钥匙?”

“够了。”李阿姨摔下筷子。“你要点脸吧!怎么能当着孩子面说这些!”

“你就当我烂泥扶不上墙好了!以后上高中你也操心他,大学读书你也供着他,这样最好。我只供着四水就行,这样合理吧?”

“滚出去。”

“这房子也有我爸的一半。”

“那我滚。”她起身摔门离开。四水也放下碗,跑进她的房间,把门锁上了。

陈叔叔吃着面前盘里的花生,嘴里一直嘀咕。他抬头,突然对我说,让我不要放在心上,他的本意不坏。“这只是现实的问题而已。你以后面临的选择都很现实。你以后也会理解我的,这是肯定的事。说明白点,这是代价。明白了?”

“明白了。”

我心里却在想:你倒是说啊是什么代价,说话老喜欢说半截。

晚上七点,我走到阳台,手握着栏杆,望着下面散步的路人。有一个年轻的妇女推着儿童车和旁边的一个女人聊着什么。我看她们看得入迷。迎面的风让我感觉很凉快。四水走到阳台,递给我一杯牛奶。我只好接过来。

“离栏杆太近了。”

“说实话。我不大爱喝牛奶。”

“这是我泡的,你必须喝。”

“跟你说。”她做好准备。“事先说啊,你要是觉得矫情了就跟我说,我以后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好的。”

“我不会赶你走。最起码我会让你有一个可以睡的地方。其它的我就管不着了。”

“这就够了。”我说。“不过我怎么感觉自己像个要饭的。”

“那倒不至于。”

大纸盒里面贴满了贴画。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张蛇男孩背着花女孩的贴画。四水摁下小矿灯的开关,昏黄的光只照到中央的一片区域,至于纸盒四个角根本没照到。矿灯在两条对角线交点上摇摇晃晃。我坐在纸盒一头,她坐在另一头,我们位于黑暗的两头,但心却同时朝着有光的地方。

不久后的一个上午,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四水他们要回老家看看不久前出车祸的二姨,显然把我带去不太合适。一想到去医院了还要学着四水一遍遍问候长辈,想到有些人还要问这孩子是谁家的?怎么从没看见过?我就更不想去了。

我一个人在家肯定不能捣乱,就连物品的摆放位置我记得也很清楚,绝不能轻易改动,要是不小心改动的话,我就拿起扫把和簸箕假装打扫过这片区域,最后我想着干脆把整个家打扫一遍吧。

打扫完后,我清理出了一大堆垃圾,有缠满头发的梳子有淡黄色发卡有圆形U盘等等。我不敢扔。万一这些东西是他们在家里找了很久却没找到的呢?我把它们全扫在簸箕里面。我不求他们能夸我懂事,只要能让他们的耐心时间延长就好了。最起码拖到我妈妈来接我,这样我就可以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的了。

我后悔自己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现在身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十块钱。李阿姨临走前给了我家里的钥匙。我想出去看看能不能捡矿泉水瓶卖点钱,万一他们把我赶了出来,我也可以暂且靠着这笔钱生活一阵子。

我对矿泉水瓶这类废品的回收价完全没概念。从西街到东街,我翻遍了垃圾桶也只找到三四个空瓶子。我盯着一对年轻情侣手中的饮料瓶,心里想着你们快扔进去啊。我是不会伸手找他们要的。

天气实在太热了,没挣到钱自己倒是快要脱水一样。我赶紧回家。一回到家我就觉得困得不行,我洗了个澡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我是被一阵打闹声吵醒的。我起身想去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开门就看见四水坐在地上,摸着自己的脚踝,哭着说好疼好疼。陈叔叔把地上碎掉的杯子用脚扫到一旁,他想背四水,四水挣扎着不让他背。他用脏话骂了她,说什么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四水说我不懂事?刚才不是你在打我吗?怎么又成我不懂事了?

李阿姨从另一个房间走了出来,拿着一瓶药酒。她拧了半天没拧开。她说不行,肯定要去医院。她张开双臂说:来,妈妈背。

我坐在沙发上一直等着他们回来。电视也没打开,就一直发呆,我突然觉得我不想待在这儿了,我想离开这里。

晚上八点。李阿姨背着四水回来了,陈叔叔跟在她们后面。阿姨把四水放在最左边的沙发上。叔叔径直走进书房,顺便把门也给带上了。阿姨拿着三个人的鞋子去卫生间刷干净。四水的左脚缠着绷带,用两块白板固定着。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你那时在干嘛?”四水先开口。

我没敢说自己在睡觉,要是说了她肯定会气哭的。结果我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你不是应该为我出头的吗?”

“我实话说吧。”这也确实是我的真心话。“就我现在这个状况来说,我要是跟你爸爸对着来的话,他一定会赶我走的。今晚我可能就要睡大街上了。”

“我不是说不会赶你走嘛。”

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肯定以为我是个自私的人。”我说。

“难道不是吗?”

我突然起身冲进陈叔叔的书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我也气疯了吧。我当着他面骂他是个混账,是个不成熟的街头混混,骂他只敢打女人,还说他肯定不敢打我。我说以后他要是再打四水,我一定要狠狠弄他一顿。我还说自己就算不在家里了也不会放松警惕,我会一直盯着他。他可能被我骂傻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摔门离开书房,气吁吁坐在沙发上。

“我绝对不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对四水说,腿也发抖。

“嗓子干吗?喝点水?”她笑着端了一杯水给我。

暑假已经快过去一个半月了。有天我在四水的卧室的书架上找到一本漫画书,书上说神仙会一种仙术,名叫辟谷。说是习得辟谷术后,就可以永远不用吃饭。我想这种仙术就是为我创造的。我要是会辟谷术,起码会减少三分之一的烦恼,还有三分之二分别是住和穿。

我很明显感觉到我与叔叔阿姨之间的关系是法庭:李阿姨是我的辩护律师,我是犯人,陈叔叔是对面的律师。我每天都可以在门外面听见他们的争执。我想,阿姨千万别被说服了啊。我又想,李阿姨是个专业的律师,不可能不维护我的利益。

有天他们吵得很厉害。我听见一两句很难听的脏话和摔玻璃的声音,偶尔还有脚剧烈摩擦地板的声音。我走出房门看见李阿姨已经跑出去了,陈叔叔也赶紧追了出去。我想追出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但这时四水又在房间里叫喊我的名字。

我推开门进去,发现卧室里没人,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又喊了一遍,我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大纸盒。我推开大纸盒的小门,发现她躺在纸板上握自己的脚踝。

“好疼。”她快哭了出来。

“怎么回事?”

“要下雨了。只要快下雨,我就疼得要命。”

我跪在纸板上叫她上来。我说我可以背着她,我对她说把纸盒弄破可以吧?她说不行,我说那怎么把你弄出来?她叫我先出去。她慢慢爬出来后,我蹲在地上慢慢背起她。走的时候我顺便把大理石餐桌上的钥匙拿走了。

我走在街上,路过的行人一直看着我们。没过一会儿开始下雨,还是大雨。我躲在一棵行道树下。突然我想起科学老师曾说过雷雨天气不能躲在树下,我就又找了一个幼儿园的后门躲雨。后门围着很多人,许多人打着伞拿着相机拍照,我朝他们拍照的方向望去,一个人拿着讲稿在主席台上面讲话,身边有人给他撑伞。他正前方立着三台摄影机,摄影机旁边站满了打着伞的人。保安看见我问我干什么,我说躲雨。他让我去对面的便利店躲雨。我就背着四水去便利店门前躲雨。便利店老板叫我右转去小巷子躲雨。我躲进小巷子里躲了有五分钟。雨已经没之前大了,我抬了抬四水,想让她趴得更稳一点。

我走到马路边。马路上的车灯亮得很,我都快被闪瞎了。车子来来回回,没有任何要减速的样子。我不大清楚马路的类型,比如哪些允许行人穿过,哪些不行。但我想既然没有栅栏,应该都可以穿过去。我见车流少了点就胆子大了点横穿过去。没想到不远处的红绿灯开始亮起了绿灯。新一轮车流又向我冲了过来。我怕得要死,赶紧退了回去。四水的头发打湿了粘在我的耳朵上面,很冰。

车太多,最终堵起了车。我赶紧借车与车之间的缝隙溜了过去。车流里发出杂乱的喇叭声,我以为是针对我,于是就加快了速度,差点连鞋子都走丢了。我打起精神穿过马路,简直像是走迷宫一样。我把喇叭声想成有一群旁观者津津有味看着我走出迷宫从而真诚发出的呐喊声。他们喊:“李恩诺,加油啊。”我回头向他们鞠躬。“没问题,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走走走走走。”一个司机探出头冲我喊道。我才注意到车流从我开始已经断开了。

我觉得自己真的快要背不动四水了。我终于走到了医院。我背着四水走进去,全身上下都淋湿了。保卫室的保安数着蹦子玩,完全没注意我们。我连医院的一些基本流程都不清楚,之前偶尔来医院检查,我只要跟着大人走就行了,完全没注意他们是怎么做的。

我把四水放在网眼长椅上,在大厅转来转去,看见一个窗口有很多人在排队。我就跟在最后面慢慢排队。

到我了,我先开口:“医生,我妹妹脚踝疼......”

她打断我,说她不是医生,这里是挂号的地方,只有挂了号才能看医生。我对成年人的世界一窍不通,只好继续问她那怎么弄呢?

“她脚疼就要挂骨科,这时候也没有骨科,挂急诊可以?”

“可以。在哪里呢?”我没大听清她说的什么什么诊,这对我来说是个新词。

“什么?”她说。完了,我一点话也不敢说了。我开始后悔问她。在她的心里,我可能已经是一个傻子或者聋子了。

“哦哦。”她回过神来,“一楼。”

她有点不耐烦了,我听出来了。我更害怕了。我就怕大人对我不耐烦。

“一楼哪里呢?”

“我说了呀一楼大厅左转跟着指示牌走。”

“你没说呀。”她确实没说啊,难道真的是我耳朵有问题?那我应该过几天再来看看耳科。我开始真诚地在心里向她道歉。

“我说了!”她还是吼了出来,我吓了一跳。

“挂号费五块。”她说。

我这才知道还要交钱。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说我没有钱。

她叹了口气。“后面人在等着呢。你先在旁边站着吧。”

我鼓起勇气准备找后面的人要五块,但是我说不出口。我看了看后面的男人,感觉长得还挺和善的。但我完全说不出口。

“你别挡着别人啊。”她催促我。

我沮丧极了,回到长椅上。四水疼得直哭。我也想哭,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后悔没找身后的男人要钱。

我来到保卫室。保安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看着之前保安数蹦子玩的蹦子,蹦子安静地被放在桌上。我偷偷溜进去。桌上有十个,我只拿了五个。我想着等会儿安顿好四水了,我就回家拿自己旧衣服口袋里的钱还给他,幸好那些也都是蹦子。

一个好心的男人用他的身份证帮我挂好了号,我对他说了一声谢谢。我背着四水来到急诊室。人多得很。有几个人面色通红,像是发烧。他们仰着头躺在椅子上。有一个穿着红棉袄的中年女人大喊大叫,说自己快要死了,说什么大家都别活了。她扑在网眼长椅上哭,头发杂乱。她的动静极大,我哪见过这种场面。

我把四水放在椅子上,自己拿着号去排队。四水拉住我,说她觉得已经好多了,可能是没再下雨的缘故。

“不可能吧。”我看了看窗外的大雨。

“你先坐在我旁边,我们等会儿再来看看外面有没有下雨。”

等的过程中,她问我初中准备去哪读。我说不知道,能去哪读去哪读。

“就在最近的那个中学读嘛。”

“长柏中学?”

“嗯。”

“我好像户口还不是这里的,在长柏读会有点麻烦到时候。”

“等会儿。”她说。“我已经完全不疼了。”

她说她要给我变个魔术。我说什么魔术?她叫我闭上眼睛,我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自己闭了多久,反正我快要睡着了。

“可以睁开了。”

我睁开眼睛不知所措。她指了指窗外。外面真的没再下雨了,只看得到昏黄的灯光和交织的黑色电线。

她确实脸色好看了很多。我离她远一点看,又觉得四水突然就变得好漂亮:她的短发湿淋淋的,脸上像是被洗净一样白白的。

“了不起的魔术。”我确实很惊讶,不是装的。

“李恩诺。我觉得你才了不起:从我家背到医院。爸爸上次送我都是开的车呢。”她随后补充一句:“没跟你开玩笑。”

我心里高兴极了。是真的发自内心的高兴。我快要大声叫出来。

“把阿姨电话号码告诉我,我去找个地方给她打电话。”我说。

我走出医院找了一个快关门的便利店,给李阿姨打了一通电话。打完电话后我又返回家,翻了翻我的旧衣服口袋,数出五个蹦子来。

等我走到医院门口时,我被保安逮住了。他像提只猫的后颈一样抓住我的衣服的后背,把我拽到了保安室。

总之就是道德教育之类的话。我说我现在就还给你。我掏出五个蹦子。他撕了几张纸,他说我缺德,说我没有家教,他说我必须要抄写学生行为准则,不抄完绝对不能离开。

他给了我一根笔。我拿起笔觉得自己委屈。我抄到第二页,手又酸又疼。委屈也堆在一起爆发了,我哭了出来。我想为什么他连这么一点信任也不给我。我抹去眼泪。

“别哭。你该。一个孩子从小就这样,以后准没出息。”

“我不是还给你了嘛。”

“别别。别说这么多。你还是快点写吧,不写完就别想回去。”

他说话的语气和状态我实在太讨厌了。我想完完全全记住他的长相,等我长大了肯定不会放过他,我迟早要搞死他。他那时只怕也是五六十岁了吧,我完全占优势。

叔叔和阿姨来医院把我和四水接了回去。我洗完澡,原本想躺在床上直接睡觉,但是陈叔叔把我喊进了书房。路过四水的卧室时,我看见阿姨正坐在四水床沿摸着她的脸,看着她喝牛奶。

陈叔叔跟我说了很多道理,世界的道理,成长的道理,做人的道理。我越听越生气。

“我真的准备把钱还给他的,五块钱我还是拿得出来的。”

“可以。”他说。“假如明天又有一个孩子偷了他的钱,他也说自己会还给他的,他又放过了。假如每个孩子都说自己会还的,那么我问你,他怎么维持自己的生活?假如所有人都是这样,没有基本的规矩遵守,这个社会怎么运转?”

“我和他们不一样。”

“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但是别人知道吗?他为什么要相信你?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他凭什么要相信你?那这么说,我以后去银行贷款,只需要口头说一声我会还的,那就行了?那我一百年后也是还,两百年后也是还。那我不是以后就衣食无忧了?可能吗?不是这样的呀,孩子。”

“你品行有极大问题。”他说。

“我品行没有任何问题。我只是觉得他不够信任我。”

“看来你耳朵也有问题。听不懂人话。”

他接着说:“我要跟你妈妈通最后一通电话,要是再打不通,我就把你送到少管所去。我们家不会再管你了。”

“你以为吓唬得了我?”我哭了出来。“你要是认为我其它方面干得差,比如不礼貌,偷你家东西,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才赶我走,我也认了。但我跟你说,我品行没有任何问题。你不了解我就随便这样说我。我从头到尾也没指责过你说的话,我尊重你说的话,尊重你的那一套,你却不尊重我。你听不懂人话吗?”

“还有,你要是以后再打四水,我绝对打死你!我以后会成为拳击手,比最壮的拳击手还要壮,站在擂台上就等着你们这样的人来挑战我。我一个个打死你们!”

最后一通电话终于通了。我也被告知,妈妈明天下午三点会来楼下接我回家。我庆幸终于可以回自己的家了。除了李阿姨和四水,还有那个大纸盒,还有完结的影子男孩动画,其余的我根本不会有任何怀念的想法。

那天上午我收拾好东西,搬着大包小包下楼。李阿姨帮我背书包陪我下楼。四水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我清楚我以后也不会来这里,陈叔叔不可能收我。

我和李阿姨走到楼下,她笑着和我妈妈说些什么,然后她蹲在我面前,跟我说以后要是想找四水玩,就让妈妈给她打电话,大家去樽山公园玩,说什么以后一定要联系。李阿姨说她好舍不得我,四水肯定也舍不得我。

阿姨上楼后,妈妈蹲在我面前帮我整理衣领。她靠近我,跟我说,等会儿上车了要问成叔叔好。我说好。

我上车了,等我坐稳后,我说成叔叔好,他低头玩着手机,嘴里嗯了一声。妈妈坐在前面问我饿不饿,吃不吃东西,我说还好,在阿姨家吃了一碗牛肉面。

“阿姨家对你这么好啊。”

妈妈不说的话我还不觉得,她一这样说我就觉得伤心难过。我还是想和四水她们生活在一起的。

小学最后一年里我都没有碰见四水,就连在食堂吃饭,去上大课也没有碰到。我不知道到底是她的原因还是家里的原因。

我们像是星河逐渐开始分叉,汇成两片海底无限下坠的汪洋。

至于阳,我在读高二的时候,看到小学班上某个女同学发了一条朋友圈,说什么这座城市真是小,出来买水果都能碰上老同学。阳没要她的钱。出于好奇我问了她关于阳的一些事,她说阳找到了他的亲生父亲,只不过被人撞成了残疾。他在某个出租房一直在照顾他父亲,空出来的时间就给铜岭大道的那几家水果店送货。

最近一次遇见四水是我当实习生的时候。我大学读的是旭阳的一所二本医科大学。五月中旬某天导师带我们去市医院实习,我那时与同在一个医院实习的护士女友分手了,分手了快有两个月。

那天下午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因为她之前删过我的微信。她在电话那头问我在干嘛。我说要去食堂吃饭,她又问我忙完了?我说忙完了。

“我也忙完了。等会儿一起去食堂吃饭,好?”

“好的。”

我提前给她打了一盘饭菜,是她喜欢吃的。我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她一进门我就看见她了,我招招手示意她。她穿的是一件灰色百褶裙和一件印有军火小熊图样的棒球服。

她坐下后我们开始吃饭。吃饭时两个人也没有讲话,自己吃自己的。我抬抬头看了看挂在正中央墙柱上的液晶电视,屏幕上播放的是一则国际新闻:美国联合英国法国对叙利亚发动空袭。

“据悉英国首相并未得到国会作出的下一步指示,而是单方面给军方下达行政命令。这一举动也引起了英国议员们强烈不满。工党领袖科尔宾在致特雷莎梅的亲笔信中强烈表达自己的反战请求愿望。”

我的脑子里全是叙利亚空袭的场景。我想着那里的医护人员会不会和我们想着同样的问题?会不会有着同样的痛苦和迷茫?她在我面前说话我也没听到一句。她用筷子敲了敲我的餐盘。

“怎么?”我才反应过来。

“想什么呢?”

“叙利亚空袭。”

她低下头咬着筷子头。

“以后准备怎么办?”

“完全不知道。”

“我也是。”她放下筷子,又仰起头。“完全看不见路。”

“以后的路我自己走,我不会再让他们插手了。”她说。

“他们的意思呢?”

“不知道。我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她说。“你也不能指望让我像个孩子一样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对吧?以后有什么事了说不定还要拜托他们想想办法。”

她看着我。“我希望你理解我,我真的不容易我跟你说。”

“我一直理解你。”

“有人喜欢你吗?”她摸出一包烟,准备点燃一根,但是她可能是想起来了这里是公共场合,于是她把烟插放在耳廓旁。可能是不太适应,她又咬住烟,说话的时候,整根烟颠上颠下的。

“两个月太短了,再给我两个月倒真说不定。”

“我可以搬回来吗?”

“我那里?”

“嗯。”

“好的。”

电视开始放起了娱乐节目。穿着粉色西装的主持人和嘉宾们笑成一团。她抓住我的手,我的五指穿过她五指间的缝隙。她抿着嘴小声哭了,烟也掉在了桌上。她赶紧捏住又衔在嘴边。我看到她这样笑出了声,我递过去一张纸。她接过纸擦拭了眼圈周围,叫我不要看着她。

“我要戒烟。”

“别戒。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从食堂走出来后,她说她要去退房租,忙完了就叫我过来帮她搬东西。我说好。她抱了我一下,然后打车走了。

医院门口站着一个发传单的短发女孩,穿着一身黑色工作服,左手小臂上挂着黑色的外套。我接过她手上的传单。单子上面全是护工和餐馆菜单的详细信息。

我走了一会儿被她叫住了。我回过头望了望她,她鬓角的头发被汗打湿了粘在鬓角上,脸蛋红润。她笑着看着我。

“四水?”我不大确定。

“还真的是你!”她说。

我问她吃饭没,她说肚子饿得要死。我带她去附近的一个小型购物中心下面的小吃街吃东西,我经常和同学在那吃东西。我们点了一个焖锅。结账的时候她说她请客。我说我已经吃了。她说那点多了,然后又从小盆里夹了一点出来。她拿出手机说要加我的微信,我就加了她的微信。

她问我的工作是什么。我说现在还只是一个实习生。

“阿姨最近还好吗?”我问她。

“一五年得乳腺癌死了。”

我有点崩溃,我说不出话。她安慰我让我想开点。她握住我的手,我能感受到她体内的温暖。我逐渐振作起来。我问她最近在干嘛。

“白天卖房子,下午发发亲戚家餐馆的传单。”

“中介?”

“差不多。跟你说,等会看我吃饭别觉得惊讶哦。我现在的食量跟男孩子差不多。你别被我吓跑了。”她看了一会儿手机。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阳呢?最近怎么样?”

“在一家赌场搞事。”

“好吧。”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果然吃得很多。她叫我别看着她吃饭。我说吃相其实不难看。

“我怎么觉得......”我说了一半,因为我看见她也有话要说。“你说。”

“不,你先说。”

“我说我怎么觉得你没怎么长高,你五年级那会儿也差不多就这么高吧。”

她笑得很大声,笑声很清脆。

“这周公园有个灯会,一起去看?”她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喂锅里剩下的豆芽。

“樽山那个公园?”

“嗯。多叫点朋友,人多热闹。随你叫谁都可以。”

“可以。”

“听说是一个做慈善的搞的,还请了一个杂技团呢。”她拿起碗里的筷子,夹了点锅里吃剩的菜芯。“明天可以吗?”

“明天就去?”

“嗯。等会儿我就去买东西,买点零食什么的。毕竟是我们两个喊的别人嘛,所以我们两个平摊费用。可以?”她说。

“可以。”

我问多少钱,她说一个人一百,一起两百,不够的话她先垫着,最后一起算。我在微信上给她转了一百。她叫我在这里坐着,她买完了排队到收银台了就给我发消息。我说好的。

天黑了。我决定继续等下去。这时电话响了,是前女友打过来的。她说她已经全部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过来了。她问我渴不渴,她买了两杯柠檬茶。她说我可以坐32A路公交车直达她那里。

我等了三分钟,等来了32A路公交车。我跟在人群后面上了车。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我给四水发了一条微信,却发不出去。她把我删了。我的头靠在玻璃上,震得脑袋晕。外面的风很凉爽。我有一种冲动,我想要把我所有的钱全给她,我想要把我妈住的房子给卖了,然后把得到的钱全给她。

我起身靠近司机,他吓了一跳,可能因为最近偶尔会有乘客袭击司机的事件发生。

“能不能倒开回去?”

“怎么?”

“我不想坐了。”

“你可以直接下车啊。”

“我不想下车!我只想倒开回去!我只想在我上车的那站下车!”

“哪有这种要求,班车开不回去。”

“怎么可能,肯定有办法啊。”

“我会绕一圈,所以半小时后你就可以在你上车的那站下车。行?”

“我不想往前走了!我只想开回去!你听不懂人话吗?”

司机停了下来。他叫我别走,他已经报警了。我抓住扶手。我环顾车里的乘客,每个人离我都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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