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98：答苏武书

子卿足下：勤宣令德，策名清时，荣问(wén)休畅，幸甚幸甚！

1、子卿：即苏武，字子卿。汉武帝天汉元年(前100年)以中郎将出使匈奴，被扣，匈奴单于胁迫其投降，苏武不屈，被徙至北海(今贝加尔湖)持汉节牧羊19年，节旄尽落。昭帝即位，与匈奴和亲，始元六年(前81年)苏武得归； 2、足下:古代下称上或同辈相称的敬词； 3、勤宜令德:努力发扬美德； 4、策名:作官；古时官吏把姓名登记在官府的简策上，称为策名；清时:谓太平盛世； 5、荣问:好名声；问:通“闻”；休畅:美善顺畅。

远讬(tuō)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遗，远辱还(huán)答，慰诲(huì)勤勤，有逾(yú)骨肉。陵虽不敏，能不慨(kǎi)然！

1、讬:寄托； 2、望风:遥想风采，自远处瞻望其人； 3、依依:恋恋不舍； 4、不遗:不忘； 5、勤勤:殷勤； 6、陵：即李陵，字少卿，汉名将李广之孙，武帝时任骑都尉，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跟随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征匈奴，率五千步兵与匈奴战于浚稽山，终因寡不敌众兵败投降，元平元年(前74年)，老死于匈奴； 7、不敏:不才，自谦之词。

[译文]远离故土寄身异国，古人也曾为此伤悲，遥思君之风采甚是怀念，怎能不恋恋不舍呢！以往您不嫌弃我，承蒙屈尊万里给我回信，对我的安慰和教诲如此诚挚，超过骨肉亲情。我虽然驽钝，怎能心中不感慨呢？

自从初降(xiáng)，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韦(wéi)鞲(gōu)毳(cuì)幕，以御风雨。膻(shān)肉酪(lào)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

1、穷困:指处境窘困； 2、异类:对少数民族的蔑称； 3、韦鞲:革制袖套，古代北方游牧民族的装束；毳幕:游牧民族居住的毡帐； 4、膻:羊身上特殊的腥味；酪浆:牛羊等动物的乳浆； 5、谁与:即“与谁”； 6、胡:中国古代称北边的或西域的民； 7、玄冰:厚冰。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mèi)，侧耳远听，胡笳(jiā)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嗟(jiē)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

1、胡笳:古时胡人吹奏的管乐器；互动 :互相应和，此起彼伏； 2、边声:胡笳、马嘶等边塞之声。

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lù)；妻子无辜，并为鲸鲵(ní)。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何如！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cháng)为蛮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sì)，更成戎(róng)狄(dí)之族，又自悲矣！

1、临年:垂老之年；戮:杀； 2、妻子:妻子儿女； 3、鲸鲵:即鲸，雄曰鲸，雌曰鲵；此喻指无辜被杀之人； 4、无知:愚昧，未开化； 5、亲:指父母； 6、蛮夷:古代泛指华夏以外的其他民族，包括南蛮、北狄、西戎和东夷。通常，蛮夷戎狄统称蛮夷或四夷； 7、令：使，让； 8、先君：已故的父亲；嗣：子孙后代。

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jǐng)以见(xiàn)志，顾国家于我已矣。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rǎng)臂忍辱，辄(zhé)复苟活。左右之人，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只令人悲，增忉(dāo)怛(dá)耳。

1、不蒙明察：指皇上未仔细查明就夷灭李陵三族； 2、孤负:辜负； 3、区区:诚挚； 4、忽然:立时； 5、见:通“现"； 6、顾：不过，但是；国家于我已：全家被诛，国家与我恩义已绝； 7、适:正好； 8、攘臂:捋袖伸臂，表示发怒； 9、辄:即、就；苟活:苟且生存； 10、以:而；不入耳:指李陵身边的人见郁闷，便制造欢快的场面以愉悦李陵，但在李陵确是不中听； 11、忉怛:悲痛。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前书仓卒(cù)，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绝域，五将(jiàng)失道，陵独遇战。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入强胡之域。

1、书:信； 2、先帝:指汉武帝； 3、绝域:极远的地方，当时指匈奴； 4、失道：迷失道路； 5、裹:携带； 6、天汉：指汉朝统治的疆域，对汉王朝的美称。

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jī)之马。然犹斩将搴(qiān)旗，追奔逐北，灭迹扫尘，斩其枭(xiāo)帅。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

1、策:指挥。 羁:马笼头； 2、当:抵挡；新羁之马: 指刚刚出战的骑兵； 3、搴： 拔取； 4、奔:指逃兵；北:指战败者； 5、灭迹扫尘:清除脚印，打扫灰尘。比喻杀敌之易； 6、枭帅:骁勇的将领； 7、三军:军队的通 称； 8、希:少； 9、功难堪:言功绩甚大，不可胜比；堪，胜。

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gèng)练精兵，强逾(yú)十万。单(chán)于(yú)临阵，亲自合围。客主之形既不相(xiāng)如，步马之势又甚悬绝。疲兵再战，一以当(dāng)千，然犹扶乘创(chuāng)痛，决命争首。死伤积野，余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

1、练:选择； 2、单于 :匈奴君主的称号； 3、相如:相及，相比； 4、悬绝:差别极大； 5、扶乘创痛:意为按住伤口，忍着疼痛； 6、争首:争先； 7、扶病:带着病痛； 8、任:堪，胜；干戈:泛指兵器。

然陵振臂一呼，创(chuāng)病皆起，举刃指虏(lǔ)，胡马奔走；兵尽矢(shǐ)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争为先登。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单(chán)于(yú)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huán)。而贼臣教(jiào)之，遂使复战。故陵不免耳。

1、创:伤； 2、虏:对敌人的蔑称； 3、兵:兵器；矢:箭； 4、争为先登:犹言争着往上冲； 5、饮血:血泪入口，犹言饮泣； 6、引还:引兵撤退； 7、贼臣:指李陵的军侯管敢，因受罚叛逃匈奴，将李陵军中的实际情况告诉了匈奴； 8、不免：未能幸免，指被俘。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而执事者云云，苟(gǒu)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nìng)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

1、高皇帝:汉高祖刘邦；平城:古县名，治所在今山西大同市东；高祖七年(前200年)，韩王信与匈奴勾结谋反，高祖亲征至平城，被匈奴围困七天，后听从谋臣之计脱险； 2、仅乃:只是才； 3、为力:指有所作为； 4、执事者:指百官；云云:谓议论纷纷； 5、苟:随便； 6、偷生:苟且生存； 7、宁:岂，难道； 8、捐:舍弃。

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昔范蠡(lǐ)不殉会(kuài)稽(jī)之耻，曹沬(mèi)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勾践之雠(chóu)，报鲁国之羞。区区之心窃慕此耳。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chuí)心而泣血也！

1、有所为:这里指有目的、有原因； 2、前书:前一次信； 3、国主:犹主上； 4、诚:确实；虚死:毫无价值地死；立节:树立名节； 5、灭名:指白白死去； 6、范蠡:字少伯，春秋时越国大夫。吴王夫差攻破越国，越王勾践退守会稽(今浙江绍兴东南)，范蠡辅越王卧薪尝胆，发愤图强，终灭吴国，后因越王可与共患难，而不可共安乐，前往齐国，改名鸱夷子皮，居定陶经商，称陶朱公； 7、曹沫:春秋时鲁国武士，事鲁庄公，齐鲁交锋，鲁三战三败，后齐鲁国君会盟，曹沫执匕劫持齐桓公，使订立退还鲁国领土的盟约； 8、何图:何料； 9、计：计谋，指以屈求伸之计。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昔萧樊(fán)囚絷(zhí)，韩彭菹(zū)醢(hǎi)，晁错受戮(lù)，周魏见辜(gū)；

1、云尔:这样说； 2、萧:萧何，汉开国重臣之一，任相国，封酂侯。因劝高祖开放上林苑空地给百姓耕种，触怒高祖，被捕下狱；樊:樊哙，汉初功臣，封舞阳候，因被诬告同吕后结谋杀赵王如意被捕；囚絷:拘禁； 3、韩:韩信，汉开国重臣之一。因被告勾结陈豨谋反为吕后逮捕，斩于长乐宫；彭:彭越，汉初功臣，封梁王，因被告谋反为高祖所杀；菹醢:剁成肉酱； 4、戮:杀； 5、周:绛侯周勃；魏:魏其侯窦婴；见辜:被治罪。

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贾谊亚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将(jiàng)相(xiàng)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bàng)，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xiá)举，谁不为之痛心哉！

1、佐命:古代帝王建立王朝，自谓承天受命，故称辅佐之臣为佐命； 2、亚夫: 周亚夫，周勃之子，西汉名将，善治军，文帝时任河内守，驻防细柳，景帝时任太尉，继平七国之乱，升丞相。因儿子私买甲盾五百，被疑谋反入狱，绝食而死； 3、信:实在；命世:著名于当世； 4、具:才能； 5、遐举:远行，这里指死亡，死的讳辞。

陵先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guàn)三军，徒失贵臣之意，刭(jǐng)身绝域之表。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jǐ)而长叹者也！何谓不薄哉？

1、陵先将军:指已故汉代名将李广，李陵祖父。初任散骑常侍，景帝、武帝时任陇西和右北平等郡太守，匈奴畏之，称“飞将军”。武帝元狩四年(前119年)，李广随大将军卫青击匈奴，因行军途中迷路，受责自杀； 2、贵臣:指大将军卫青。 卫青本姓郑，以同母姊卫子夫幸武帝为皇后，遂冒姓卫； 3、刭身:自刎而死；表:外； 4、负戟:扛戟；戟:古代一种兵器。

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shèng)之虏，遭时不遇，至于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jī)死朔(shuò)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归。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

1、单车之使:一辆车子的使者，谓从行的人很少； 2、适:到....去； 3、遭时:遇时；不遇:不顺； 4、伏剑:用剑自杀；苏武奉使入匈奴，卫律欲使之降，武谓屈节辱命，无面目以归汉，乃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而抱持武，武气绝半日方复息，于是徙之北海上无人之处；不顾:毫不犹豫； 5、几:几乎；朔北:北方，指匈奴地域； 6、丁年:壮年，成丁之年；皓首:白头，指年老；苏武留匈奴历十九年； 7、终堂:谓死；去帷:离开帷帐，指改嫁。

蛮貊(mò)之人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shèng)之赏。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fáng)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nìng)之类悉为廊庙宰。

1、蛮貊:泛指四方少数民族，此指匈奴； 2、嘉：褒奖； 3、茅土:指受封为王侯。古代帝王社祭之坛以五色土建成，分封诸侯时，按封地所在方向取坛上一色土，以茅包之，称为茅土，给受封者在封国内立社；荐:举用； 4、千乘:指诸侯国，古诸侯大国地方百里，兵车千乘，称千乘之国； 5、典属国:秦始置，汉沿秦制，掌管民族交往的事务； 6、加:施于； 7、万户侯:食邑万户的侯； 8、亲戚:指皇亲国戚；廊庙宰:犹庙堂，指朝廷；宰:辅佐国君统治国家的最高官吏，这里泛指高官。

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且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汉亦负德。

1、厚:重；诛:责求，惩罚； 2、望风:闻风，听到风声；驰命:火速前来效命； 3、顾:回想； 4、孤恩:即负恩； 5、负德:指诛杀李陵全家。

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诚能安，而主岂复能眷(juàn)眷乎？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qǐ)颡(sǎng)，还向北阙(què)，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yé)？愿足下勿复望陵！

1、“虽忠不烈”句:即使忠而不能尽节，也要视死如归； 2、能安:能为名节而死； 3、眷眷:深切怀念； 4、稽颡:古代居父母之丧时跪拜宾客之礼，以额触地，表示极度悲痛。后亦用于请罪； 5、北阙:宫殿北面的门楼，是大臣等候朝见或上书奏事的地方，是朝廷的别称； 6、刀笔之吏:主办文案的官吏，这里指狱吏； 7、望:期望。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yìn)子无恙，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

1、殊:断绝； 2、幸:希望； 3、故人:指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及任立政，霍光与上官桀乃辅佐昭帝的大臣，曾派李陵老友任立政去匈奴召李陵，李陵不肯归； 4、胤子:嗣子，是苏武在匈奴时与匈奴女子所生，名通国； 5、时:常常；因:依靠； 6、惠:赐；德音:善言； 7、顿首:叩头，古时常用于书信开头或结尾，向对方表示敬意。

 

《答苏武书》全文：

子卿足下：勤宣令德，策名清时，荣问(wén)休畅，幸甚幸甚！远讬(tuō)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遗，远辱还(huán)答，慰诲(huì)勤勤，有逾(yú)骨肉。陵虽不敏，能不慨(kǎi)然！

自从初降(xiáng)，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韦(wéi)鞲(gōu)毳(cuì)幕，以御风雨。膻(shān)肉酪(lào)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mèi)，侧耳远听，胡笳(jiā)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嗟(jiē)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

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lù)；妻子无辜，并为鲸鲵(ní)。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何如！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cháng)为蛮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sì)，更成戎(róng)狄(dí)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jǐng)以见(xiàn)志，顾国家于我已矣。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rǎng)臂忍辱，辄(zhé)复苟活。左右之人，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只令人悲，增忉(dāo)怛(dá)耳。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前书仓卒(cù)，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绝域，五将(jiàng)失道，陵独遇战。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入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jī)之马。然犹斩将搴(qiān)旗，追奔逐北，灭迹扫尘，斩其枭(xiāo)帅。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

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gèng)练精兵，强逾(yú)十万。单(chán)于(yú)临阵，亲自合围。客主之形既不相(xiāng)如，步马之势又甚悬绝。疲兵再战，一以当(dāng)千，然犹扶乘创(chuāng)痛，决命争首。死伤积野，余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创(chuāng)病皆起，举刃指虏(lǔ)，胡马奔走；兵尽矢(shǐ)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争为先登。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单(chán)于(yú)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huán)。而贼臣教(jiào)之，遂使复战。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而执事者云云，苟(gǒu)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nìng)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

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昔范蠡(lǐ)不殉会(kuài)稽(jī)之耻，曹沬(mèi)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勾践之雠(chóu)，报鲁国之羞。区区之心窃慕此耳。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chuí)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昔萧樊(fán)囚絷(zhí)，韩彭菹(zū)醢(hǎi)，晁错受戮(lù)，周魏见辜(gū)；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贾谊亚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将(jiàng)相(xiàng)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bàng)，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xiá)举，谁不为之痛心哉！

陵先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guàn)三军，徒失贵臣之意，刭(jǐng)身绝域之表。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jǐ)而长叹者也！何谓不薄哉？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shèng)之虏，遭时不遇，至于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jī)死朔(shuò)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归。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

蛮貊(mò)之人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shèng)之赏。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fáng)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nìng)之类悉为廊庙宰。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且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汉亦负德。

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诚能安，而主岂复能眷(juàn)眷乎？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qǐ)颡(sǎng)，还向北阙(què)，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yé)？愿足下勿复望陵！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yìn)子无恙，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

清 吴楚材 吴调侯《古文观止》评：

一以自白心事，一以咎汉负功。文情感愤壮烈，几于动风雨而泣鬼神。除子卿自己，更无余人可以代作，苏子瞻谓齐梁小儿为之，未免大言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