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 | 韩乾昌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深情还是薄情,要说深情,听过我最深情话的人,现在已面目模糊,要说薄情,一些过去不在意的事,现在历历眼前。比如一些树。

所想到的头一棵树,便是儿时我家院中厨房背后那棵大接杏树。正是这棵树,使我扒着窗户,平生第一次窥见死亡。巨大的忧伤一直漫溢我整个童年。

那是家里准备改善居住条件。把旧房子扒掉,盖新房。作为父亲独自立家以来的盖世功业,落实于母亲脸上,开成一朵绣球花儿。帮忙的人也无不欢闹。那时我尚在被窝中,凌晨时分,霭幕四合,我的梦被院中人的欢乐撕成碎片。接着被一种不祥笼罩。我不在乎新房,我要我的树。我的大接杏树,才结了一次杏儿,现在满院子的坏人要把他放倒!

我的忧伤把我带到三奶奶家门口。

三奶奶家院中,靠墙就有一株大大的大接杏树。每次经过她家巷口,树梢上的大接杏像一个一个孩子的拳头,胖嘟嘟捶在我心上,使我心跳使我惆怅。多少次,曾徘徊墙外,望着那拳头能砸下来。这想往并非空穴来风。是之前确曾砸下来一回,我掬了已摔成一团糊糊的杏儿揣在袖中。仍然像个贼一样逃走。后来一次,母亲带我去三奶奶家时,三奶奶用推耙打下来几个杏儿,和炒面拌了,这新奇的吃法与新鲜的幸福使我想到,我为何不是三奶奶的亲孙子。

但现在,三奶奶你瞧好吧。我家也有大大的大接杏树了!

而且,大大的大接杏树上,也吊满了孩子的拳头。三奶奶将还是三奶奶,想作我奶奶那是没门儿!

是去年的事了。去年的事到了今年,世事变了。使事情发生变化的,是满院子的坏人,而这坏人中,我的父母就是最大的凶手。他们要把杏树放倒。

当我趴在窗口窥望,任由晨曦渐渐拨云见日,生命中这一天彻底走向死亡。没人在乎我的感受。我钻回被窝,我淌下忧伤而又仇恨的泪水。

后来听说,人们要把那棵枝股光秃秃的杏树移到花园里。心中重又燃起希望。

还真是。树果然已在园中立正,直戳向高而远的天空。我想对他说些什么,终于说不出口。与他一起望,一起想,再有两年吧,那时我将还有与三奶奶较量的资本。

谁知就在杏树身上抽出新叶时,一头蠢驴把一切毁了。蠢驴在树身上啃出一个项圈儿,白瘆瘆的。我跑到爷爷家驴圈,我千驴日的、万驴日的的骂。驴觉得无辜又好像莫名其妙,铃儿叮当又吊儿郎当。算了算了!算了吧,于驴而言,骂半天也不过说了句大实话,这实话它也还听不懂。于我而言,骂死它,树活不过来。

后来,我又去三奶奶家巷口转悠;转悠过好多回,但我没守,那时三奶奶连她自己一双小脚一起走远路上去了。三奶奶家的杏儿真好吃呀!她老人家怎么舍得!

但你以为吃杏儿,定然就是吃黄了的杏儿么?那你可错了。

我们是从开花儿就吃的。

是一场雨后,早起,见有的杏花儿一头栽倒在泥里,把花儿拾起来,揩干净。剥开花瓣儿,咦——

杏儿!

当然是麦芒一样纤弱的花梗后头,牵着一点儿小小的杏雏儿,嫩得不敢多看,怕化了。放在唇间一嗍,就不见了。虽算不得吃,态度可虔诚呢,是对树上余下那杏儿未来可期的敬仰。

过些日子,杏儿从叶间悄悄探出头时,正像绿色的羊奶头。一眼就酸得人牙根儿痒痒心尖儿打颤呢。却无妨还要亲近,便攀枝折股,摘了满满两兜杏娃儿。摘杏娃儿不为吃,为“抱鸡娃儿”。

抱鸡娃儿,是这样一种游戏。模仿大人把鸡蛋埋进柴草孵小鸡。

用杏娃儿抱鸡娃儿,是把杏儿啃了,咬开杏核儿,把里面的杏仁儿抠出来。扣出来的是苞衣裹了白白嫩嫩的一包水儿。正如鸡蛋。我们便从旧被褥或旧棉衣袖口扽出一疙瘩棉花,把杏仁儿包了,塞进耳朵眼儿里。耳窝的温暖正如鸡窝,就能抱出鸡娃儿了。

大家自然要比赛。一顿饭的功夫,各人把各人抱成的鸡娃儿小心翼翼取出来。展开在手心看时,有人的鸡娃儿,那一包水儿微微变硬,色泽暄亮,我们就说他的鸡娃儿抱成了,有的颜色发焦,我们就说他抱了个水蛋。被说抱了水蛋的,一生气,一歪嘴,一跺脚,两指一捏,噗儿——

挤出来仍是一包水儿,水儿滋了几个人的眼,大家打闹在一处了。如今想来,算是一种另类的过家家。

看我们狼狈,另一些梢顶上的杏儿韶了脸抿嘴笑呢。笑也是白笑!过一阵儿看你们怎么跌下来!

刚才说的,自然是我奶奶家园中一颗杏树上的杏儿。这杏儿,叫个麦黄杏儿。虽不像大接杏那么喜人,却也够解馋了。

我就爱爬奶奶家的杏树。摘杏儿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气奶奶。气奶奶不为气奶奶,为听奶奶的骂。听奶奶骂不是因为喜欢挨骂,是爱看奶奶跳了小脚骂人,却又上不得树,把牙花子咬住的样子。觉得那正是报仇。谁让奶奶平时太厉害,动不动一指头把人戳倒在地。现在,奶奶,你戳一个试试!

奶奶咬了牙花子,小脚跳不高。跳不高就拿声音弥补。骂出来的还是那两句话——

要么是“把你个死得迟了的!”

要么是“把你个死残下的!”

不知奶奶骂人为啥总爱骂“死”。

后来我明白了,大概是她一生养育八个子女。又缺衣少穿,不易养活。于是爱恨交织下,唯有一个“死”来表达。为养育子女半夜偷掐农业社的苜蓿芽儿,被人撵被人咒;如今,她的咒里头含着她太多屈辱与心疼。

可我那时哪儿懂这个!

既然奶奶你这么狠,既然我都成了死得迟了的、死残下的。那就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气你也理所应当。

奶奶小脚嘚啵嘚啵原地踏步。奶奶小脚嘚啵嘚啵不见了。

我躺在树杈上,捉了杏子,指头一捏,核儿掉了,舌头一压,瓤儿化了,软软呼呼甜甜沙沙,哎呀呀!头顶一只大黄蜂,嗡儿楞——嗡儿楞——嗡儿一个楞——忽然飞远了!日头溜过树叶儿打在眉梢,美了个他先人!

但这份悠闲自在是代价换来的,一开始可不这样儿。

一开始,奶奶猫在树下,俩眼笑成两道缝儿,说——

看我的娃心疼滴呀!快下来,下来奶奶给我娃洋糖吃咧……

下来被一指头戳倒——

“把你个死残下的,还把你没治了!”

可惜奶奶的诡计只能奏效一次。

现在,她不知哪儿凉快呢。我吃我的杏儿喽!边吃边问:奶奶吃不吃;边问边以奶奶口声回答……边回答边偷笑……

杏儿哪儿是水果!

杏儿是花骨朵儿,是鸡娃儿,是奶奶的小脚,是奶奶的咒,是一缕阳光,是想奶奶时心上的疼。

咦——

——我仿佛晓得为啥以前不在意的事,现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想念的原因了……

当然,我想念的杏树不止这些,还有好多好多。比方说——

算了,还是不比方了。一篇文章比方太多读者哪儿有耐心看。再说,我还得留着些回忆以后写呢,哪儿能一次写完,糖要慢慢儿一口一口吃才甜。

文章写完,回头看,妻端了一盘买来的杏子放桌上。

大接杏。黄橙橙的。

不过一盘水果而已。

注释:

推耙:西北人填炕的用具。

炒面:非通常炒面,乃用面粉及动植物油脂炒制的食物,类似油茶。

心疼:老家方言,含可爱等多重意思。

苜蓿芽儿:原是牧草,嫩芽可作野菜。

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今年后半年将有散文集(2)红楼梦评论集、小说集出版,敬请期待。
本人微信号:1391900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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