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一株桃树
一次,我们去野地里玩,玩累了,坐在崖畔休息。有人就逗草。忽然叫,呀!这是什么!原来是一株孱弱的小树苗。孱弱到叫人心疼。其实也不该叫树苗的,只是头顶两瓣儿羊角辫儿一样嫩叶的幼苗,还不如一棵草有劲儿。霎时寂静。那人将幼苗连根拔起,并向我们炫耀。我一把拉他到跟前,同时抢过苗儿掬起。这忽来的火气让我自己莫名,却也顾不得人家尴尬,端详起苗儿的样子。根部还连着未全瘪下去的桃核,与须末牵绊处的惊心,使人想到骨肉相连。而更使人惊心的,是那两瓣儿辫儿微颤着、羞涩着,不知向谁诉说。大概唯有我能懂她了,我想。大家的游戏戛然而止,我并不在意,撇了他们往家里园中走去。
园,是我家的荒园,在家门对面,寻常由一把锁守着。
园中有座老房,是爷爷曾圈马的地方,后来那匹马死了,于是那座房留给我一丝挥之不去的忧伤。但房背后的荫凉,却是安顿桃树苗的好去处。那里原本有几簇杨柳肩挨肩赖着,还有一株核桃树长了大大的叶子,闲汉一样,只窜个儿不结核桃。但此刻却成最好的庇护。我轻吻了一下小树苗,给她无限宠溺的感情,感到彼此生命将要发生的密切联系;又怕手里的暖,将她捂坏了。便找来破碎的玻璃瓶,用玻璃茬儿挖开一个小土窝,这就是小桃树的家了。栽好桃树,学大人模样,向树苗根部周围壅起一圈土,接着跑回家装了水浇进土圈。许久,我凝视小桃树,心里跟她说话。说了三次再见,却舍不得丢下她;她一个,孤零零的,怎么办!直到听见母亲唤着吃饭,才一步一步退出园门。
以后日子,悄悄给小桃树浇水,成了我隐秘的怡悦。怡悦中带着惆怅。总怕她,怕她那么弱小,不知能不能活下来。又有莫名自信,觉得既然是我生命中一部分,我能活着,她自然也能够。有一刻,我看到她长大了,跟二爸家后院那棵毛桃树一样敦实,能结出繁到压弯枝股的毛桃。可又觉得不忍,因为结了毛桃,会有鸟儿来吃虫儿来扰,或者被孩子连枝折了去。我简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了。于是那些日子我总闷闷不乐又忽然欢喜,还有防着给人发觉的隐忧。那种感情,使人自私又使人宽宏。树苗根部,土越壅越多,我心却越来越慌,怕万一忘记浇水,就总想她一次喝够。但之前听说给树浇水太多也不好,便挖开个口子,放出些水。如此反复,无法言说。
呀!小桃树竟活下来了。证据是察觉她探出新芽,且旧叶更加油亮了。一旦我发现她在长,她就真是一天一个模样,要给我看、使我放心似的;再跟她说话时,就见她的骄傲。核桃树跟杨柳们,也变得温柔可亲,他们在我离开时,替我照料着,小桃树简直爱上她的新家了吧?
待假期结束,不得不离开老家,去往马关上学。我唯有祈求了,祈求别人不要发现她,把她像杂草一样拔掉,又望着能被发现,明白她其实是一株桃树呀!
随着开学,新的天地,新的伙伴,时间既久,我竟无情的把我的小桃树给忘了。等再次想起,是假期回老家的路上,那时又要使我无限惆怅了。我想,我的小桃树一定是不在了。我心里恨某一只原本不存在的羊,或者骂一头栓着的叫驴,觉得它们都可能是凶手,连并着对爷爷也隐隐有了怨憎。万一,万一他把我的小桃树给不小心一脚踩倒……
但事实证明我的惆怅是多余的。小桃树还好好的呢,也许是杨柳们的无赖与核桃树的吊儿郎当,使人不愿去亲近,因而也就使小桃树免于被关注。这秘密将保持多久呢,不知道;但秘密的存在,就给人无可比拟的感动与鼓舞。寒来暑往,不经意几年过去,现在,我终于可以称她为一棵真正的树了。她的枝干已经可以承受我的抚摸,她的叶子摇曳而给我聆听世上最美的音乐。谋算着,我终于可以跟爷爷分享我的秘密了。这秘密存在心底给我幸福也让我受苦。
当我试探着跟爷爷说起。——
是用猜谜的方式。爷爷却狡猾的笑了,那狡猾使我欲言又止。隐约觉得,爷爷内心也有一个秘密。
隔年,又回老家,是万物竞发时节。而我的个头,已快赶上爷爷。但这并不值得骄傲,使我骄傲的,是我的桃树长到比我还高,并且,枝头竟有几个花骨朵!
尽管桃树还是孱弱的,毕竟杨柳跟核桃的庇护就如温室,给她安全亦给她限制。可终究有了一棵树该有的模样。我望着,望着桃树几时能够挣脱周围束缚,而伸展向真正的天空啊。那时,她将拥有独属自己的心怀,她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呢。而想到她要开花——
她的花,若唯有我和她自己看到,将多么不幸!
但能预料的不幸从来不是真的不幸。那天清晨,当我从梦中蓦然惊醒,是在风雨交加时分。我的桃树!想到此,我披衣靸鞋就往园里跑。
雨打湿全身时,站在桃树面前的我,彻底绝望了。树顶,花骨朵一个不见,任枝叶随风颠倒,连树身也似乎随时准备离我而去。杨柳和核桃自顾不暇,而我又是如此无能为力。我要留住她!我挽了她,向她恳求,又向上天诅咒,却只见更狂的风雨向我嘲笑。我满腔悲愤,我要长啸,遽然见迷蒙中抽出一道电光,那电光随树的枝叶扑闪,割破厚的天幕——
是一朵桃花!
这娇柔而明媚的花——
若重燃生命之火,把我的心从天的尽头夺回来了,并给我重重一击,使用全部的热情澎湃起来。纤弱粉嫩的花朵啊!你具备怎样的力量,竟顽强的抱定你的意念与情感,给我勇气,亦给我希望,使我相信世间存着一个东西,叫做奇迹。我相信那花朵——
不,那电光,是再不能凋零的了,她牢牢攀住了我的心,攫住了我的魂灵,使我的生命再不与她分离。
当我回眸一瞬,看见身后站着爷爷。看到爷爷原本混浊的眼里,溢着精采的光。爷爷揽我入怀,我有全世界最多的委屈又全世界最多的温暖,有许多话想说,却一句说不出。爷爷也沉默着。沉默的爷爷,顺他的白胡子望去,是一尊雕塑。
以后的日子,当我再想起桃树,就想到爷爷,想到爷爷,就想到爷爷的秘密。
然而这一切,却于某个异乡的夜,被一场大火销蚀。那时我身在马关,往老家去的路上,仍感到火予我的炙灼,以及空气里幻灭的空惘。然而仍存侥幸,想到终究有爷爷在;爷爷在,秘密就在。
火是从园子隔壁的麦场烧过来的。谈起那夜情状,人们依然心有余悸,纵使眼前不过一片死寂。而我的桃树,以及桃树身边的杨柳与核桃树,都不见了,仿佛世上从未有过那样一场邂逅。爷爷摸我的头,我俩都不说话。我们不必说。惊惶与不安是人们的事,人们的事全不与我们相干。
也就在那个夜里,我终于开始相信,爷爷某天也会离我而去。而之前多年,我以为爷爷这个称谓是永不会消失的,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呼唤,就会有人答应,就像我想到我的桃树,桃树就笑着抖动她的身子与我说话。
爷爷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园子所以荒废,为园中一个往日传奇。爷爷说,园中曾住人的,却于半夜传来一种世间不曾有的声音,绵密辽远,仿若源自天籁的倾诉,又像人的无奈叹息。终于不敢住,就找阴阳先生作法,一时煞住,不久依然如故。人怕了,只得搬出,园子废弃,故事变成心事。爷爷的故事讲得扑朔迷离,说是故事又无结局。想追问,终于没问出口。不知怎么,心里总觉得,那声音该出自一个女子,且是个娇俏玲珑、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女子身上穿着的,是一身碎花的衣服。
但这想象,是后来于脑中演绎而逐渐清晰起来的,那夜,唯有怕。怕那声音,也怕爷爷忽然从我身边消失。
若干年后,爷爷真的离去。那时,我已然明了人终要远去的事实,就像当初不得不承认我的桃花,她曾那么真切,却忽然就不在了。但又觉得,桃花的不在,只是暂离这让人欢笑让人苦恼的人间,在另一个未名处,仍要存在的。存在着的桃花与爷爷作伴,当初的秘密就永不消失。
昨夜梦中,又见爷爷,又见桃花。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仿若从未走远。而当那园中声音渺渺响起在我耳畔——
我看到,那桃树苗儿就掬在我手上,那时她分明的颤抖着、娇羞着,一身碎花的衣服,分明就是我心中那女子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