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176：苏洵•辨奸论
此文宋本《嘉祐集》不载，见于南宋吕祖谦编选的《宋文鉴》，《古文观止》列于苏洵名下，但一说为邵伯温托苏洵名作。清人李绂(fú)所著《书(辨奸论>后二则》(见《穆堂初稿》卷四十五)考定，这是一篇由南宋邵伯温托名苏徇攻击王安石的伪作，至20世纪末王水照先生作《再论<辨奸论>真伪之争—读邓广铭先生再论<辨奸论>非苏洵所作》，尚无定论。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
1、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事理和人情都有其必然如此的一面；固:本来； 2、见微而知著:指见到事情的苗头，就能知道它的实质和发展趋势；微:小，指刚露出一点苗头；著:明显； 3、月晕而风:月亮周围起了晕就会刮风；月晕:又称风圈，月光被云层折射，在月亮周围形成光圈，可以做为天气变化预兆； 4、础润而雨:柱子的基石潮湿了就会下雨；础:柱子下部的石礅。
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wù)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1、推移:发展变化；相因:相袭，相承； 2、疏阔:疏离，远隔； 3、孰与天地阴阳之事:哪里比得上天地阴阳等一切自然现象的变化更易于知晓；孰与:哪里比得上； 4、其故何也:那是什么缘故呢? 故何:即“何故”的倒置； 5、好恶:喜爱和憎恶；中:内心； 6、夺其外:左右人们的行为。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yǎn)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qǐ)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
1、昔者:从前； 2、山巨源:即山涛，字巨源，205年~283年，河内郡怀县(今河南武陟县西)人，三国至西晋时期名士，"竹林七贤"之一，他每选用官吏，皆先秉承晋武帝意旨，且亲作评论，时人称之为"山公启事"； 3、王衍:字夷甫，晋琅邪郡临沂县(今山东省临沂市)人，晋惠帝时任丞相，终日清谈，不理国事，后被石勒所杀； 4、郭汾阳:即郭子仪，唐华州郑县(今陕西华县)人，累官太尉、中书令，封汾阳郡王，故世称郭汾阳； 5、卢杞:字子良，唐德宗时为宰相，容貌丑陋，为人贪残。
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zhì)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xuàn)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1、不忮不求 :不忌恨不苛求； 2、使:倘使，假使； 3、惠帝:名衷，晋武帝(司马炎)之子，性痴呆，290年~306年在位； 4、中主:中等才能的君主； 5、虽:即便，纵使； 6、何从:即“从何”的倒装，从哪儿； 7、眩世:迷惑世人； 8、德宗:即唐德宗李适(kuò)，779年~805年在位，唐代宗李豫长子； 9、鄙暗:鄙陋昏庸； 10、二公:指上文的山巨源和郭汾阳；二子:指上文的卢杞和王衍； 11、容:或许，可能。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shēng)言哉！
1、孔、老:即孔子和老子； 2、身履:亲身实践；夷齐:伯夷和叔齐，相传他们是孤竹国君的两个儿子，周武王讨伐殷纣王时，因阻止不成，逃到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 3、相与:共同，一道；造作言语:制造谎言； 4、颜渊:孔子的学生，名回，孔门七十二贤之首，被尊为复圣；孟轲: 战国时的思想家，字子舆，是孔子之后、荀子之前的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与孔子并称"孔孟"，被尊为亚圣； 5、异趣:志向不同； 6、岂:难道；胜:尽。
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huàn)，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yì)臣虏之衣，食犬彘(zhì)之食，囚首丧(sāng)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
1、垢:肮脏 ； 2、浣:洗涤； 3、衣臣虏之衣:穿臣仆穿的衣服；衣(yì):作动词用，穿；后一个“衣”是名词； 4、食犬彘之食:吃猪狗吃的食物；彘:猪； 5、囚首:像犯人一样不梳头；丧面:像居丧守孝一样的不洗脸； 6、诗书:即《诗经》和《尚书》，泛指圣贤的著作； 7、此岂其情也哉:这难道是一个人的真实性情吗?
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xiǎn)不为大奸慝(tè)，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hào)贤之相(xiàng)，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1、鲜:很少； 2、奸慝:奸邪，邪恶； 3、竖刁、易牙、开方:齐桓公宠幸的三个奸臣； 4、以:凭借；盖世:指才能、功绩等高出当代之上； 5、济:成就；未形之患:尚未显露的祸患； 6、非特:不仅，不只。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1、孙子:孙武，字长卿，春秋时齐国人，著有《孙子兵法》； 2、赫赫:显著盛大的样子； 3、斯人:这个人； 4、至于:到； 5、被其祸:蒙受他的祸害；被:遭受； 6、知言:有远见之言。
《辨奸论》全文: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wù)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yǎn)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qǐ)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zhì)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xuàn)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shēng)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huàn)，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yì)臣虏之衣，食犬彘(zhì)之食，囚首丧(sāng)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xiǎn)不为大奸慝(tè)，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hào)贤之相(xiàng)，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清 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评:
从不近人情处推见其奸，所谓见微知著者全在此。其以王衍、卢杞合为一人断安石。及以竖刁、易牙、开方比之，只借来预决安石必乱天下。正不必究其比拟之恰合否也。口诵孔、老之言，及“囚首丧面”等处，虽历举安石实事，通篇却不曾明说出安石，然安石生平，已无不料定。卓识奇文，自应一时无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