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一生
看了齐邦媛的《巨流河》,我陷入了沉思,记忆之门一旦打开,关于奶奶的点点滴滴便扑面而来。
奶奶名叫根弟,1911年出生,刚刚生下她就没有了父亲,她母亲24岁开始守寡,此后终身未嫁。
18岁奶奶嫁给了同岁的爷爷,她生了13个孩子,天折了9个,最后留下两儿两女。
我生下时,奶奶已经六十多岁了。她勤劳善良,和爷爷相亲相爱,从不与人吵架。她裹过脚,号称三寸金莲,当时奶奶的母亲家里也是富裕人家,曾请了师傅在家专门教奶奶怎么绣花,她本来是在家当小姐的。可惜她生错了时代,投错了胎,小脚的她干不了农活,挑不了重担,只能在家里烧饭,早饭、中饭、点心、晚饭,一日四餐;喂猪、喂鸭、喂鸡;纳鞋底、缝衣服,补衣服、洗衣服,琐碎而忙碌,忙碌却贫穷。
未满二周岁的我开始和奶奶同住,把奶奶当成妈妈,不断地吮吸她的乳头。老是有人嘲笑我,你奶奶干瘪的乳头有没有乳汁啊?甜不甜啊?
稍微懂事一点,有人就会问我,你老是粘着奶奶,就像妈妈一样,如果你奶奶死了怎么办呢?我会骄傲地回应,这有什么大不了,奶奶死了,我跟奶奶一起到棺材里去罢。
年幼的我不知道什么死,什么是棺材,但是在我心中,奶奶就是亲妈。
渐渐我长大了,发现奶奶的性格除了善良更多的是怯懦。听说当时爸爸妈妈天天吵架,她竟然不敢批评爸爸,也不会安慰妈妈,以致造成许多误会。当爸爸妈妈像过家家一样离婚,奶奶也不敢去外婆家,想办法恳求妈妈回头。
还听说奶奶把老母亲接过来和自己住,老母亲很想吃肉,奶奶自己没有钱,想央求有党员干部身份的经常出门开会的大儿子买点肉,却迟迟不敢开口,邻人实在看不下去,说起了才解决。
本来爷爷奶奶日子还算安稳,60多岁了,两个女儿早已出嫁,两个儿子已娶了媳妇,分家自立门户。两老人住着一个侧房,自己烧饭,自己种菜。
可是偏偏小儿子一一也就是我爸爸---不安分,和媳妇离了婚,卖了房,把好日子给搅了,不到两岁的我扔给了奶奶,并挤进了爷爷奶奶的小房子。奶奶没有任何怨言,再次当“妈”,管我的吃喝拉撒,担当起抚养小孩的责任。
这一切,爸爸并不感恩,他就爱发脾气,尤其是干完农活回家,比如说砍了一担柴,老远就听到哗啦一声,他远远把柴甩在门口,然后开始骂人。爷爷会拼命跑过去帮忙收拾扁担、柴刀,整理。奶奶立马端上饭菜,饭里常常有一个蛋,家里的鸡偶尔下蛋,我、爷爷,奶奶三个都不能吃,只能留着给爸爸。如果饭菜不合他的心意,就会倒掉喂猪。
日子不紧不慢,生活清苦也没什么大灾大难,但是奶奶有一个老毛病,她的胃不行,吃下的东西不能消化。有一种苏打粉,又咸又苦的苏打粉,可解决这个问题。苏打粉家里买不起,奶奶的好朋友,村里比她小20来岁的芳芳一一她的丈夫是工人,会不定期的免费提供给奶奶。每次饭后奶奶都舀一大汤匙,就一口茶,痛苦地咽下去。难得有一次,爸爸从镇上买回一瓶治胃病的药,胃舒平。爸爸说这药很便宜,才一毛多钱一瓶,一瓶能吃好多天。那一段时期,奶奶的胃舒服多了,笑容也多了起来。可是爸爸就买过这一瓶,再无下文。
爷爷奶奶和虽然我们合住,但是爷爷奶奶却由两个儿子分开赡养,当初的分家协议上写好,爷爷归大儿子(我大伯)赡养,奶奶归小儿子(我爸)赡养。费用是毎年600斤粮食,包括稻子、麦子等。
大伯又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早早成家立业。大伯又把赡养爷爷的任务转交给他的大儿子。
大伯的大儿媳认为大伯偏袒小儿子(这也为她们婆熄不和埋下了隐患)。无奈又不情愿接受了这个任务。于是他们想了一个不太吃亏的事,既然我要赡养老人,你也得跟帮我们干点活才行。堂嫂把她的宝宝扔给爷爷,爷爷不擅长抱小孩,就转交给奶奶,奶奶要烧饭做家务,又把小孩交给了我。于是十来岁的我经常抱着一个娃,在门口的大石头上坐着,哄他玩,逗他笑。
大伯一家为赡养爷爷之事和儿媳经常口角,关系紧张,最终伤害了我最亲爱的人----奶奶。
那事发生在麦子收获的季节。我们当地,麦子晒干后,必须要用筛子筛一遍,颗粒饱满的,筛到筛子下面的是好麦,精品;留在筛子上面的是粗糙的,轻飘飘的,没有什么重量的是差麦,次品,
一天下午,堂嫂送了几十斤麦子过来,是爷爷赡养费的一部分,奶奶在家接收了。
堂嫂前脚刚走,大妈(也就是堂嫂的婆婆)马上来追问。她问奶奶,这个麦子不好吧?是不是次品?大妈是向奶奶告状,她媳妇拿来给爷爷的粮食是筛子剩下的次品。
这时堂嫂杀了回马枪,婆媳相遇,为给爷爷的是好麦还是差麦争吵、打架。奶奶看到她的媳妇和孙媳妇扭成一团,马上去劝架,结果反被她俩被推到在地。老骨头不经摔,当时奶奶就起不来了,起了以后就不能走路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爸爸和我正在农田干活。
奶奶不能正常走路了,好像也没人关心这个事情,也没人提起去医院。
奶奶的日常发生了巨大变化,家里有一木头长凳,被截成了两半。长凳变短凳,被奶奶当作移步工具。
她弯腰驼背,双手拿着凳子,抬一下凳子,往前挪一步,抬两下,挪两步,本来就小脚的她,行动更加缓慢;奶奶睡觉在二层阁楼,每晚她手脚并用,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爬;奶奶只能一个姿势睡觉,不能翻身,不能仰躺,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两年……日子就这样挨着。
她的生活带来了种不便,烧饭的时候,想往灶膛下添柴,得坐在高凳上,想在地上捡柴火,弯不了腰;不能去池塘边帮我们洗衣服了,只能在家里弄一个大木桶,木桶下垫一条高凳,我往里面舀水,奶奶坐在更高的凳子用手搓。
奶奶只能局限在家里,她再也不能迈出门槛一步,她也不能去菜园,也不能池塘边,不能去晒场。
那一年,我参加区里小学数学竞赛,得了一等奖,奖品是一个搪瓷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想如果能变卖那个杯子为奶奶治病该多好。
三个月以后,家里收获了一些生姜,爸爸、我还有奶奶,一起去城里卖生姜,准备给奶奶治病。
医生检查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骨折,很容易治好,但是已经过了三个月,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骨头移位,无法复原。
奶奶没有抱怨,她从不憎恨命运带给她的不公,她不是不懂,她只是善良,也许她觉得这并不是儿孙的错,也不是某个人的错,只是大家都太穷。我不知道奶奶如何消化她的悲伤。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门口飞了两只蝴蝶,奶奶指着蝴蝶对我说,这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来了,我的脚就要好了,我肯定能正常走路了。可是奇迹终究没有发生。
有一次,整整两年足不出户奶奶迈出了门槛,拖着凳子挪到了池塘边,弄堂口,小溪旁……
因为我和爸爸吵了一架,爸爸发疯了一样叫我去死,死得远远的。敏感而年幼的我舍不得那几只羊,和羊群躲在了一个草滩。
奶奶吓坏了,到处找我,她不敢指责爸爸,只是到处找我。奶奶拖着摇摇晃晃的旧凳子,见人就问、就喊,担心我会出什么乱子。找到我时,我俩抱头痛哭。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奶奶的腿没有好起来,她的胃依旧不能消化,还是依赖苏打粉。
那天早上也是收麦子,吃土豆的季节。奶奶起来帮我烧早饭,我吃饱了去上学,然后中午回家吃奶奶烧的中饭。中午,当我从学校走到家门口,看到弄堂口围了一群人,说奶奶不行了。
她躺在竹椅上,就在灶堂边,口吐鲜血,我不能相信,摸摸她的脸,摸摸她的身体,都热乎乎的。我说,不是这样的,奶奶是活的,没有死。大人说,已经不行了,可能是胃出血。
爷爷说他在烧饭,奶奶说,蒸两个麦饼在锅的四周,再把热好的四季豆拿出来,免得变黄。话未说完,就见两口鲜血吐出来。
那一刻,我觉得天要塌下来,早上还好端端的,怎么可以这样?我发现,我的爸爸,对奶奶一直凶巴巴的男子,那个嘴巴强硬的男子,在一个角落里嚎啕大哭,这辈子,他就哭过这一次。
奶奶走了,就这样突然走了,完成了她卑微的一生,没有告别,没有嘱咐,就这样离开了我,抛弃了我,那年她7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