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作文课引发的学习
寒假里买了王剑锋老师《我为写作狂》八堂作文课,在第一课中,王老师提到:写作要追求用词的简洁准确,能用一个字的尽量不用两个字。
但是我发现在作品《源氏物语》(译者,郑民钦,2011年2月第三版,北京燕山出版社,简称郑译版)中并没体现王老师所说文字简洁的特点,相反,它过分追求辞藻,用词华丽且有重复。
后来我又找到《源氏物语》(译者,外国文学编译组,2012年9月第一版,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简称外译版)的另一版本,相比前面简洁了许多。
下面以第三十三回《紫藤枝梢叶》对夕雾的七处赞美为例,对比两个版本说明郑译版用词的繁缛。
1、其中夕雾宰相中将仪表堂堂,落落大方,丝毫不比其他贵胄(zhou)公子逊色,容貌姿态,正值青春年少时期,无比俊美,光辉照人。(郑译版,p501)
夕雾中将也在其内,其装束之华丽,绝不逊于他人。就相貌而言,此时青春十八,正值盛年,生的眉清目秀,十全其美。(外译版p111)
2、他们一个个都是英俊标致,夕雾宰相位居其中,更显得出类拔萃,秀美无比。其气韵高雅,风姿俊秀,令人自愧不如。(郑译版,p 503)
座上诸人相貌都很俊美,夕雾尤其出众,艳丽而清秀。其气度之高雅,令人心生敬爱。(外译版p113)
3、内大臣特地命人为夕雾安排座席……说道:“你们来看一看这位宰相,随着年龄的增长,现在出落得英姿俊丽,而且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落落大方。其潇洒自如、雍容大雅之态简直胜过他父亲。……然而这位宰相学识渊博,有男性之势,沉着稳重,好像世人都认为他十全十美。”(郑译版,p 503)
夕雾公子年龄渐长,相貌越发标致了。他的一举一动,都从容不迫、落落大方。其光明磊落、老成持重之相,竟胜过他父亲呢!……这位夕雾公子则才学渊博,气度豪雄,世人都承认他是个毫无缺陷的完人呢。”(外译版p113)
4、她看到夕雾这些年,越发俊秀,比先前更加俏美,可谓白璧无瑕。(郑译版,p 505)
但见夕雾成年后比从前更加俊秀,真乃美玉无瑕。(外译版p114)
5、夕雾宰相的常礼服比父亲的略深一些,里面是丁香汁染成的茶色的以及感觉柔软的的白领衬衫,风度翩翩,俊美俏艳。(郑译版,p 506)
夕雾身穿色彩稍深的常礼服,内衬染成浓丁香汁色纹样的可爱的白绫衫子,别有风度,非常艳丽。(外译版p115)
6、虽不能说云居雁貌若天仙,无人与之媲美,但夕雾的确俊俏风流,无与伦比。(郑译版,p 511)
云居雁虽不能说是盖世无双的美人,但夕雾确有无限清丽之相。(外译版p120)
7、夕雾吹奏笛子,悠扬清越,情趣盎然。(郑译版,p 514)
夕雾吹笛,音节异常悦耳。(外译版p122)
郑译版中用了“仪表堂堂、落落大方、无比俊美、光辉照人、英俊标致、出类拔萃、秀美无比、气韵高雅、风姿俊秀、自愧不如、英姿俊丽、风度翩翩、潇洒自如、雍容大雅、学识渊博、沉着稳重、十全十美、俊秀、俏美、白璧无瑕、风度翩翩,俊美俏艳、俊俏风流,无与伦比、悠扬清越、情趣盎然”二十八个形容词来赞美夕雾,其中“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落落大方、俊美、俊秀”用了两次,与“俊”字相关的词语出现了六次,如“无比俊美、英俊标致、风姿俊秀、英姿俊丽、俊俏风流”读起来是不是感觉很啰嗦?
正如王剑锋老师所讲,在电子时代,人的阅读注意力只能持续三十秒,啰嗦繁复的文字会减少文章的张力。就以上两种版本而言,我更愿意选择外译版的《源氏物语》.
可是问题来了,既然简洁很重要,为什么像《源氏物语》这类作品以及我们所接受到的教育中,包括现在的教科书,还是讲究词藻的优美,甚至不惜大量堆砌,这种传统是怎么形成的?它的高峰期是什么时期?
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在b612星球的古代文学博士--------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江南大学教授黄晓丹。以前曾两次听过她的课,不光是古典文学讲得好,心理学也讲得头头是道。
不到一分钟,黄老师就回复了:质朴简净词藻繁缛是两种美学风格,没有哪个比哪个更好。但从讲解妙处的角度来说,繁缛者说得出好处,也容易模仿,所以教科书喜欢举词藻繁缛的例子。但从一般的作文(不是文学创作)来说,低水平的繁缛很容易读起来又不知所云又虚伪讨厌,简略的哪怕不能达到质朴之美的水平,至少不讨厌。质朴而达到美是很高的要求,代表是陶渊明,有“日光七彩归于一白”之誉。
接着是现代文学博士---浙江师范大学教授常立补充:简洁与繁复,在美学的华山论剑都是高手,就象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与黄药师的落英神剑掌。低水平的降龙,哪怕只有一掌,也有一定威力,不令人讨厌,但低水平的落英,就是花拳绣腿银样蜡枪头了。当然,如果不练真功夫,只是跑江湖,那还是花拳绣腿跑得开。
两位大师的回复激励了我学习的欲望,马上找来以前买的一本《枼嘉莹说汉魏六朝诗》(中华书局2007年1月出版)阅读,在第117页,我发现这样一段话:诗人有诗人的好外,也有诗人的坏处。舞文弄墨、咬文嚼字,这就是诗人的坏处。有的时候,他的感情并不充分,却也能写一篇漂漂亮亮的诗,这就是舞文弄墨。这种舞文弄墨也是从建安时代才开始的。
我好像发现新大陆,再次向黄晓丹老师追问:建安时代是不是繁缛与简洁的分水岭?
黄晓丹老师的回复是:
叶先生这话说得没有错,但是有上下文的,主要是针对建安文学而言的。建安文学是在三国时期。但之前先秦文学中,总的来说,南方楚国的文学比较华丽,以《楚辞》为代表,北方中原文学比较质朴,以《诗经》为代表。
到了孔子的时代,孔子就意识到华丽和质朴最好中和一下,所以推出了”文质之辩“的命题,即”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到了汉代,各个文体因为分工不同,文质也有区别,比如铺陈宫室的汉大赋,比如《子虚》《上林》赋,是中国文学中极尽文辞繁复的典型,而汉乐府,因为功能主要是用来”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实用功能比较强,所以语言质朴。
到了建安时代,所谓“文学的自觉时代”,其“自觉”的含义之一就是“纯文学”观念的产生,就是文学不一定要现实主义,不一定要移风易俗,所以以曹植《白马篇》、《名都篇》、《美女篇》为代表,产生了文学极重文采的一路,但同时也有以质朴为胜的,以曹丕为代表,因此钟嵘《诗品》说他“鄙质如偶语”。而清代的王夫之说:“曹子建铺排整饰,立阶级以赚人升堂,用此致诸趋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纸挥毫,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韵,以绝人攀跻,故人不乐从,反为所掩。子建以是压倒阿兄,夺其名誉。实则子桓天才骏发,岂子建所能压倒耶?曹子建之于子桓,有仙凡之隔,而人称子建,不知有子桓,俗论大抵如此。”意思就是说既然曹丕曹植水平都很好,为什么人们更知道曹植的名声呢?主要就是因为繁缛之美易学,而质朴之美难学。就像化妆容易,但天生丽质不容易。
建安之后关于质朴和繁缛的斗争就更复杂了,总的来说每个朝代都要斗几次。
黄老师的专业回答不仅让长了见识,也由此激起了我学习古典文学的欲望。接下来我得认真阅读叶嘉莹先生的系列作品。
补充一句,黄晓丹博士可是叶嘉莹先生的关门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