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与河流带不走也载不动的,永远是乡愁
岁月与河流带不走也载不动的,永远是乡愁
忽然想起她。强烈地想,绵长的想,细细的想,慢慢的想。
很小我跟在她的身后,因为那时大山之内没有朋友,而她无休止的哭泣,让小小的我,也不相信任何人。在生产队里,她忙,她累,她痛,她苦,因此不希望我跟着,我不懂她,她不懂我。为此我被她打过、骂过,用绳子在树上捆过绑过,甚至在羊圈与猪圈里关过。但我仍然跟着她走,她回头我便退后几步,她停住我便立着,她走我又跟着。直至有一天,她把跟在身后的我,用薄膜包裹,扔在山头。由于劳累,我在草丛中被大人们忘记。及至找回,大病一场。从此,我便不再跟在她的背后。再之后,我开始上学,不停地远走,再远走。随着书越读越多,家已离得越来越远,与她的距离越来越大,他乡、外乡,本省、外省,终于有一天,永远消失在她的视线。天涯两隔,我许下宏愿:母亲啊,不成功,我绝不回家!
多少年岁,我将青春血泪撒在外乡的土地上,祈祷能够培育出希望的种子。多少日夜,那横隔了河流与山川的相思,永远被塞外的风、雪、雨、泪遥阻。及至,岁月轮回,春华秋实,所谓衣锦还乡时刻,熟悉的是村庄,陌生的是归客。那是我,是曾经不懂事的我,是要强的我,是自尊的我,是长大的我,是所谓成功的我,站在那门依旧、雪依然的故居。我看到,她扑上的时刻,嘶心烈肺的哭声,让泪水从我脸上无声滑落。我拥抱着她,感觉到她单薄、寒冷、颤抖。母亲啊,我跪下来,感恩你在二十多年前生了我,感恩上苍让我以思念、苦痛和忧伤,换回了所谓的成功,换回了与你相聚的时刻。
然而,我那时年轻,经历了咬牙切齿的奋斗,还不懂得要珍惜一起的时光。总是要等到春节将尽,告别的时候,才知道陪你的时间太少。回去匆匆,总是无数的人,将我分割。我与他们或者她们一起,弹冠相庆。而直到你送行的时刻,回头一望,那孤单身影里凝满了的全是无声的爱,一时泪水凝满懊悔。
再后,多少个日子的离去归来,都仿佛有一阵风,掠过母亲的心头,刀般地闪动于游子的手。但她总是强颜作笑,波澜不惊。在我走后,从此田头地里,山脉河边,都撒满了她的思念。而我,却像一个浪子,居然认为是为了给她寻找所谓的前途。我咬牙奋斗,含泪奋斗,接着仰天长啸的奋斗,从一个所谓的成功,到另一个所谓的收获,等一切如愿,她头已白,身已病,人已老。我只有坐在她的床头,看她咬着牙的痛,听她忍住痛的叹息,看到眼泪从她瘦下去的眼眶中滑落。我忽然觉得,生命,渺小,再渺小;脆弱,再脆弱;孤独,再孤独。而她拉着我的手,温暖,有力,执着,不舍。
终于有一天,她松开了,脸上挂着微笑,离开了这让她操心、揪心、愁心、伤心与痛心的世界。只留下,空荡荡的世界里那空荡荡的泪与愁。从此,生我养我的南方,那座有名的小城,只剩下空荡荡的记忆,仿佛一切都没有了再回去的理由。如果还有理由,那就是想到她的坟头,给她点上一支烟,敬上一杯酒,添上几坯土,烧上一堆火纸,希望她能在另外一个世界幸福。做完一切,我跪下去,开始祈祷与祝福,希望她能坐在那儿,安静地看着我和她从未见面的孙子,不再忧郁,不再泪流,不再讲述家族的辛酸史。希望那层层叠叠的青山,能够安放她的灵魂,让她不再孤单,不再无助,不再有那么多的苦与愁。而鞭声响起,雾绕丛林,一切恍惚,只剩下树,一望无际的树,挨着挤着,颗颗无语。
我往往会坐一会儿。希望那点燃的香烟不灭,不倒;希望酒杯的酒不变,不空;希望那象征着钱的火纸不少,不缺。而起身,我终将又会离去,离开村庄,离开陌生的熟悉与熟悉的阳生,留下她一个人,一座孤坟,让她孤单单地住在那儿,与脚下的土地、大山和村庄,永远地连为一体。上苍啊,我的生命来自于她,为何注定了要向另一个方向游离?我只有期盼,有一天我亦将终老,再回此地此处,和她相伴相随。
那是黄安乡下,一个名字土气的村庄,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山谷,一座说不出形状的孤坟。以及,一个个走出了从此不知去往何方的游子们,回眸时带了燃烧的疼痛。我如此,他亦同,大家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