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表（中）
英雄表
发表于《解放军文艺》
表哥走了不久，给家里的信一封接一封的。在每一封信里，他都强烈地表达了对家乡亲人的思念。但我三姨坚决地制止了他。
三姨说，家里有什么好惦念的?一个男人，不应该恋家。
表哥的信于是便少了。
后来，我外婆想念表哥时，让人给表哥打电话，每次都非常困难，好不容易接通了，我表哥总是匆匆忙忙地说几句便撂下了电话，说他很忙。
我外婆便一天天地瘦了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表哥寡言少语起来了。有一天，我们到城里给他打电话，他在电话的那一头一直默不作声。后来便说，你们没事不要打电话，我很忙。
我问，你忙什么呀?
表哥支吾了一阵说，部队上的事多呗……
我很想知道表哥到底在忙些什么。于是就问，你一直在军营里吗?你没有去你们那儿的城里吗?你的班长、排长、连长什么样?
但表哥只回答了一句，如果我总是接电话，时间长了，影响会不好。
我不明白表哥为什么变得这样害怕一些什么了。过去，他在我们面前，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风风火火，像他的父亲一样。
我说，表哥，你在那里好吗?
表哥说，很好。
你干什么呀?
……嗯……嗯……
表哥语塞了。我知道，再问下去他又要说那是军事机密。
于是我不说了，尽管我心里不太高兴，但我还是对我表哥充满了敬意，并且把这种敬意传递给身边的人们。每当我对着同学们说起我表哥时，他们就会说，你表哥一定很了不起!
那种羡慕的眼神，使我感到很舒服。那是我少年时一种非常美好的而又质朴的感情。
就是因为表哥忙，我外婆便格外地思念他。外婆的思念就像故乡江南那连绵不断的雨，要网罗住我们每个亲人前行的脚步。外婆一生都是在思念中度过的，这种思念使得她像一朵花一样慢慢地憔悴。
岁月便是这样把一个人悄悄地催老的。那一年，最疼表哥的外婆突然死了。外婆一生受那么多的痛苦从无怨言，可在临死的时候，眼却始终不肯闭上。
那是夏天一个幽暗的下午，我外婆忽然让里替她准备后事。家里人都吃了一惊，以为老太想不开了。一家人围着她，个个心里装满了安。
外婆说，昨晚我梦见你爷爷来叫我了，我要到他那里去了。
一屋子的人都吃惊地张大了眼睛。他们睁了眼睛望着外婆，然后又彼此交换着疑惑的神。
外婆显得很平静，她镇静地叫家人去通知母亲和三姨。于是一家人这才突然哭开了。
我母亲赶到时，看到外婆躺在那里挣扎，里迅速地蓄满了泪水。
我母亲说，你要吃什么?你说呀?是西瓜还是苹果?
外婆不说话，她躺在床上，开始不吃不喝。有人间她时，她都艰难地摇着头。在弥留之际的眼睛忽然睁得很大，闪着可怕的光芒。一大群亲戚围着她，看着她在床上急促地喘息，都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镇上最好的医生陈天德说，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我外婆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三姨。
三姨“哇”的一声哭着说，妈，我知道你的心事，可是他实在是回不来……部队上太忙了。
外婆的眼里一霎盈满了泪水。一家人于是都明白了。他们看着外婆痛苦地把视线投向门接着她用手艰难地指了指门口，门口便是镇上的那条青砖路。那是一条曾让外婆无数次失望的路。
我外公曾从那条路走出去，结果他最终没有回来。
我的姨父也是从那条路走出去的，结果他同样没有回来。
镇长说，打电话吧，打电话让他回来。
那时我们那里刚刚兴起大哥大，是大得像砖厂里的砖块似的那种。我们镇长是一个喜欢时髦 的人，因此迅速地跟着那些生意人买了一个。要在平时他是舍不得让别人用的，放在箱子里紧紧地锁着。因为他一直尊敬我外婆，所以便很快让人拿来了。
电话从早晨打到中午，镇长开头亲自拨，但一直没有接通。后来拨累了，只好让别人拨了。电话终于接通了那边。北国土地上的蝉鸣从那边传过来，我们听得清清楚楚。
窦峰吗?你能不能请假?马上回来一次?
不行!
为什么?你不是两年没有探家了吗?
现在正是连队忙的时候，我怎么能走呢?
你对部队上说说吧，就说家里有事，你必须回来。
天大的事，我也不能回来。表哥在那边斩钉截铁地说。
电话就这样僵持着，最后变成了一片忙音。当电话收线，人们再转过身来看我外婆时，她没有闭上眼睛便走了。
因为这个，那个夏天在我们的记忆中特别地漫长。我挤在人群中，看到了外婆从眼中挤出的泪水，孤零零地挂在眼角，最后风干成我心中永远的伤疤。
你忙，你就知道忙，你不知道你外婆这样死不瞑目吗?镇上的人说。镇上的人对我表哥这样做很有看法。
可是，他并不知道是他外婆要死呀?
不管怎么说，他几年没回家，应该回来看看嘛。难道就不想家?
只有我三姨始终都保持着沉默。但当送葬的长长队伍走到镇子那条青砖路的尽头时，我三姨昏倒了过去。
因为这个，那年的夏季便成了我们不能原谅我表哥的—个季节。尽管当时我们镇边的庄稼长得十分旺盛，可是我们那些亲戚，没有一个人有好的心情。大人们的脾气仿佛都变得非常大，只要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屁股上便会留下一道道粗糙的红印。
从那时候起，我们便想，表哥到底当的什么兵呢?表哥为什么要当兵呢?
镇上教书的耿老师说，你表哥是个男人，是个英雄。
我听了虽然很高兴，但老实说，在我的眼里，如果连爱着他的人在死时也不回来看一眼，那他还是什么英雄呢?
我父亲说，你不懂男人的事。
我母亲冷笑着说，男人?你以为你们都是男人?小峰不过只是一个孩子!
我父亲和我一样沉默了。我们呆在饭桌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吃不下去。
多少年后，当三姨站在表哥守过的土地上，看到那一片金黄的麦浪滚滚时，她的心里像欢腾起伏的麦浪一样，波涛澎湃。她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了。
我没有体会到三姨心里那种复杂的感情。我只是听说，三姨扑倒在那片黑土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了。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麦浪，麦浪的周围是一片无边无际地生长了高粱、大豆与玉米棒子的土地。
我直到那时候才知道，我表哥直到牺牲前，他快三年的军旅生活；原来一直呆在那片长满了茂盛的庄稼的土地里!
于是我明白我表哥为什么忙了。原来，他就一直像在我们的家乡一样，他一直在种地呢!
这一下对我的打击很大。
在我的心里，这与表哥当初想当英雄的背景相去太远。我真不知道，在北大荒那样炎热与寒冷交替的天气里，我表哥究竟是如何度过几百个日日夜夜的；我也不知道，我的表哥在每天吃完饭后，穿着军装，扛着锄头，出没于那片麦浪与高梁翻滚的田地时，带有怎样的一分心情。
但我知道，从来不哭的三姨，一钻人那片庄稼地里便大哭开了。
在这片一望无边的土地里，留下了我表哥最好的青春时光。
后来，与表哥同班的一位战士，也是表哥的好朋友，给三姨描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那位可爱的与我表哥差不多年龄的战士，还交给了我三姨一张表格。那是我表哥自己制定的一张表格，他说每次我表哥都把它装在上衣口袋里。由于经常折叠，那一张纸已经快裂成几张纸片了。
那是一张非常正规的表格，我三姨甚至还感到了它带着儿子的体温与气息。它静静地躺在三姨的怀里，使三姨感到了儿子小时那奶声奶气的样子。
于是三姨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滴下来，打湿了那张儿子自制的作息时间表。
我们后来怎么也不能相信，就是这张表哥的作息时间表，后来竟成了报上所说的“英雄表”。
因为表哥没有其他的任何遗物，我三姨就把这张表仔细地贴在了一张大纸上，然后挂在了她卧室的墙上。
我在这里引用了这张表格：
时 间 任 务 对自己的要求
6：00 起床 洗漱 速度要快，不能贪床
6：10 开始打扫营区卫生 要快，否则别人抢去了
6：30 连队起床哨响 着装要整齐
6：40 出操 训练要认真
7：30 早餐 让老同志先吃，让伤病号吃好
至8：00 到炊事班帮助喂猪 不要怕苦怕脏怕累
8：00 出工 苦活一定要抢着干
8：10 打农药 注意均匀
9：00 锄草 杂草一定要拔除干净
10：00 休息 看其他的人干完没有，过去帮忙
10：30 施肥 贫瘠区多撒，肥沃区均匀
11：40 收工 检查工具，清理现场
12：00 午饭 帮大家打汤，争抢是最没出息的
12：30 午休 看炊事班是否要人帮忙打扫
14：00 起床出工 收割麦子
15：30 休息 给大家泡从老家寄来的绿茶
16：00 继续工作 尽量不要让麦粒落在地上
17：30 收工 注意把工具保存好
至18：20 打球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18：30 晚饭 帮厨
19：00 看新闻 记录每天的主要内容
19：40 开班务会 汇报自己学习情况
20：00 自学英语 了解国外先进的播种、耕作技术
21：10 洗漱
21：30 就寝 尽量不要打鼾妨碍别人
这就是我表哥在北大荒军营中的日常生活，按镇上人的话说，与在老家种田的我父亲没有什么两样。
不同的是，我表哥死在了那块土地上，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