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河文明印章:形制篇
迄今为止,我们对于史前中亚的了解非常有限。尤其是在阿契美尼德波斯帝国入侵之前(公元前6世纪晚期),几乎找不到任何关于这片土地的文字记载。根据考证,中国的一些古籍(如《穆天子传》、《山海经》)似乎确实记载了中亚的一些古老风土,但它们成书的年代却晚得多。
现在我们对中亚青铜时代的了解多数来自考古发掘的遗址和各类文物(包括大量非法盗掘并流散市场的)。这段历史中出现的最重要的定居文明被称为BMAC(全称巴克特里亚-马尔基亚纳考古复合体 = Bactria-Margiana Archaeology Complex);因为其核心区域在阿姆河(Oxus river,或Amu Darya,中国汉代称妫水,后又称乌浒水)流域,所以也称为阿姆河文明(Oxus Civilization)。
巴克特里亚位于今阿富汗北部,乌兹别克斯坦南部,土库曼斯坦东部和塔吉克斯坦西部,是中亚历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区域,也是后来希腊化巴克特里亚王国(公元前200年前后)的所在。汉代史料中的“大夏”,以及后来的吐火罗斯坦指的也是此地。但是用大夏称呼BMAC显然是不妥的,两者的年代差距足有2000年了,而且还有个马尔基亚纳呢。马尔基亚纳大概相当于今土库曼斯坦东南的马尔基亚纳省,其首府古称梅尔夫或木鹿。
BMAC文明核心区域,图中标识出了阿姆河、锡尔河(药杀水)、科佩特山脉、帕米尔高原和兴都库什山脉,作为其边界
巴克特里亚和马尔基亚纳地区的位置
BMAC文明兴起于公元前2300年,于前1900年后衰落,到前1700 - 前1500年之间已然被南下的印度-雅利安人“接管”。他们是青铜时代中亚主要的印章使用者。相比之下,中亚北方的游牧/半游牧文化,以及和他们同源的农业灌溉文化似乎并没有留下什么用印的记录,但是他们却对一些用印习惯和印章图像的流传起了重要的作用。
印度河谷晚期(1700 BCE之后)的中、南亚,上方红色区域既安德罗诺沃文化已开始侵入BMAC文明,印度河谷文明崩溃后人口向古吉拉特和恒河平原迁移,印度河流域则陆续出现了一些小文化
青铜时代中亚定居文化的断代通常以那玛兹加(Namazga)遗址的地层为参照,整个青铜时代涵盖了那玛兹加IV期至VI期地层 ,对应年代如下【注1】——
那玛兹加IV期
2800 - 2500 BCE
那玛兹加V期
2500 - 1900 BCE
那玛兹加VI期
1900 - 1100 BCE
可见,BMAC文明的鼎盛期对应那玛兹加V期后半至那玛兹加VI期前半。以下来了解他们的印章。
BMAC 文明的铜印
BMAC文明最为人熟悉的是一类镂空铜印。如此命名是因为其通过镂空铸造出纹饰,而非一般意义上的阴文或阳文。同样,铜合金并非唯一的材料,极少数的银质或鎏金印章也有发现。
典型的BMAC镂空铜印
然而,此类铜印最早的形式却非镂空,而是实心的阳文印章,其铸造工艺和镂空铜印差别不大,只是没有铸透,纹饰通常较为简单,但也有略微复杂的几何和动物纹饰。
典型的BMAC实心阳文铜印,大英博物馆收藏
实心阳文铜印中不少类型远在那玛兹加IV期就开始流行(最早的可以到公元前2800年,按Salvatori),但考虑到其整体的内部关联以及和镂空铜印之间的关联,此处不妨称之为“BMAC文明实心阳文铜印”。
BMAC实心阳文铜印(背面),大英博物馆收藏
有学者猜测有着厚实外层的铜印流行年代更早
BMAC实心阳文铜印,动物题材,大英博物馆收藏
BMAC实心阳文铜印的流行区域远远超过巴克特里亚和马尔基亚纳,主产地还包括了伊朗东部,覆盖范围向南到阿富汗、印度河谷,向西一直到土耳其和叙利亚,向东到鄂尔多斯草原和塔里木盆地都有发现【注2】。
如:斯坦因在塔里木盆地发现了迄今有记录的唯一一枚实心阳文铜印,或许更多的还深埋地下。
斯坦因发现于“库车”(塔里木盆地)的阳文铜印
采自【Baghestani 1997】
BMAC镂空铜印的流行年代较实心铜印晚,多在那玛兹加V期的中后期至VI期早期,既BMAC文明的鼎盛期间。流行的地域也相对较狭窄,主要为巴克特里亚、马尔基亚纳和伊朗东部。
各种BMAC镂空铜印,来自佳士得拍卖
BMAC镂空铜印的制作通常较实心阳文铜印更为精致,体量也更大。而其中尤以巴克特里亚地区出土的镂空铜印最为精美,许多表现神人、神女题材,以及复杂的连缀动物花纹的印章俱出于此。
BMAC镂空铜印,中间的方形四周分别是花、鸟、蛇和弯月(或牛角)
大英博物馆收藏
BMAC镂空铜印,几何纹饰
大英博物馆收藏
BMAC铜印上表现的动物纹饰非常丰富,除了羊、牛、虎、猴等哺乳动物,还有鹰、天鹅、乌鸦,以及鱼、蝎子、蛇等爬虫类。风格抽象却又能准确把握动物的特征和形态,既不像两河艺术那么写实,也不像东方的会意而庄严,却是自有一番意趣(和战汉的玉器倒是有些)。
BMAC镂空铜印上的动物纹饰
大英和大都会博物馆收藏
“另类”的阴文铜印
BMAC文明也使用过一定数量的阴文铜印,其体型较小,产地主要在巴克特里亚地区。这些铜印的外形以阶梯十字或方形的为主,印面为铸造,但明显和阳文铜印的工艺存在区别。
BMAC阴文铜印
采自【Salvatori 2000】
这些小印章的年代多在BMAC文明的鼎盛期(2200 - 1800 BC),纹饰以抽象的对称动物或几何图形为主。
值得注意的是,一部分阴文和阳文铜印的钮呈钉状且没有孔,可能具有簪子或别针(两河流域的苏美尔人用过类似形状的别针)的功能——既首饰和印章的一物两用。
BMAC钉钮铜印,大都会博物馆收藏
阳文铜印的“原型”
在BMAC文明的印章中,石质和其他材质的印章看起来是“小众群体”,但其实只是因为材料问题而不受古董市场亲睐,数量却并不稀少。
石质印章有可能是阳文铜印的“原型”,或者至少在较早的时期石质和铜质是并行使用的。这些石质“阳文”印章几乎都为几何纹饰,其中不少较为简单,或许反映了其制作工艺尚在起步水准。对应的,这些印章的年代也相对较早(可早至2500BC)。
BMAC阳文石质印章的一些纹饰
采自【Salvatori 2000】
某著名拍卖网站的“印度河谷印章”
中间有一枚阳文大理石印
下一节要说到的“印度河谷风格”也有几件
阳文石印的分布范围也非常广泛,在伊朗东部、印度河谷和阿富汗等地都有出土,反而在巴克特里亚和马尔基亚纳地区比较少见【注3】。这也从侧面显示它们和阳文铜印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甚至有可能这一类型是在从伊朗东部向中亚传播的过程中逐渐改为铜质的。
BMAC的“印度河谷风格”
除了明显有着”阳文分隔“的石质印章外,一般的塔钮、鼻纽或其他钮式的石印也不鲜见。光就形制来说,它们和几千年前(滚印盛行之前)就流行于西亚大地的各种平印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BMAC大理石方印,笔者以前的收藏
(博物馆多是印蜕图,只好用我自己的了)
这其中最为特殊的一类是方形的石质平印,因为这个子类中有不少在印度河谷文明中同样流行。
几种BMAC一般石质印章的纹饰,其中3即为“印度河谷风格”常见的形制
采自【Salvatori 2000】
关于印度河谷的印章体系拙作已有论述。在中亚流行的主要是长方形和方形的早期印章,包括几何题材和较为简单的动物题材。哈拉帕成熟期复杂的动物/人物/神话+文字题材的方印在中亚则极少发现。
这些方印的年代相对都比较早,它们究竟是反映了早期印度河谷商业殖民的历史,抑或暗示印度河谷文明的一部分人口来自中亚,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
双面和多面石印
和铜印一样,双面和多面印也是BMAC文明极富特色的印章种类。双面印的形制比较多样化,其中不少的材质、印面和纹饰与普通石印如出一辙,只是没有了钮而是双面刻印。此类印章有圆有方,纵向穿孔。较为精美的版本在印身侧边还有竖线条的装饰。或是有着波浪边缘的方形。
BMAC石质双面印,笔者个人收藏
在纹饰方面,一类极富特色的风格大量使用钻具并将钻点联结成图案,而使用更多手工雕刻工具的版本则对动物的躯干有更为细致的表现。
BMAC石质双面印,大都会博物馆收藏
最具特色的一类则呈长方形,两侧印面鼓起形成方透镜形。类似的形制在史前中、西亚都非常少见,倒是地中海的米诺文明曾经用过类似的印章(只有单面刻印)。以笔者所见,这种弧面非常适合擅长使用锉具(或推磨工具)驾驭线条进行雕刻的工匠,而米诺文明和BMAC的石印纹饰或许恰好都体现工匠的这一特殊偏好。
BMAC石质双面印,大都会博物馆收藏
BMAC石质双面印,笔者个人收藏
多面印非常少见,分成棱锥和棱柱两种。棱锥形通常在三角形的侧面带有刻纹,棱锥形也在长方形侧面。同样,在米诺文明中也出现过棱柱形的多面印,两者间的关联亦如迷雾般难以揣测。不过BMAC的多面印在功能上很可能和米诺文明相似,都是驱邪、祝福为主的护身符【注4】,印章的功能或仅为学者们的揣测。
BMAC石质多面印,大都会博物馆收藏
滚印
和印度河谷不同,所谓中亚西部确实生产和使用过滚印,虽然在数量上并不多。
中亚青铜时代滚印令人容易迷惑的地方在于它的风格有着较强的割裂感,并且其中混杂着大量外来品。 比如有一些看上去是两河流域“核心风格”的滚印,当来自于两河流域北方或埃兰;另外一些带有安纳托利亚或古叙利亚元素的,显然是通过欧亚草原流传过来,甚或是本地在外来影响下制作的;还有伊朗东部本地风格 (或也可以称之为“杰罗夫特文明滚印”,不过这不属于本文的讨论范畴)和中亚西部的本地风格等等。
除了普通的滚印,BMAC文明和伊朗东部都流行一种“滚章印”,既在底面刻有纹饰的滚印,也可以作为平印使用。这种形制被认为也是通过欧亚草原由安纳托利亚或叙利亚传来。
BMAC“滚章印”,大英博物馆收藏
(形制篇结束,敬请期待纹饰篇~)
【注释】
注1:这个年代有非常多的版本,这主要也是因为现在不少国家都在中亚发掘和研究,资料并不统一,又缺乏可参考的史料文献。这里使用的是最接近意大利学者Salvatori和德国学者Baghestani的观点,主要也是因为他们两位关注印章多一些。他们的书中有详细讨论这些年代确定的依据,有兴趣可以读一下。
注2:德国和意大利的学者采集了一部分来自鄂尔多斯草原的数据(见参考文献),但其中一些可能是景教印(既元代出现的一类铜印,体型中到大,据一些学者推测为东方的基督教徒使用),因笔者没有原件图片此处暂不作进一步分辨。
注3:根据意大利学者Salvatori的统计,只有一件石质阳文铜印是确定出土于哥努尔特佩(Gonur Tepe,位于马尔基亚纳)的。
注4:根据现在的考证,米诺文明的多面印纹饰多为米诺文明特有的Linear-A文字,或一些巫术符号,其巫术护身符功能非常明确。
吴佳玮,笔名无眼者、桑托。《弯月王朝》西方古珠印文化传播平台创始人,上海青年书法协会篆刻研究会委员,域外古印章和古珠饰文化研究者。
【主持活动】
2016年12月,西泠美术馆《他山之玉—域外高古印展》协作策展人,展品提供者。
2017年1月,上海珠饰博物馆于尚演谷《沉淀千年的美—世界古文明珠饰展》策展人并作展程讲座。
【专著】
《泰坦之境—古典宝石雕刻上的希腊诸神》2017.12出版,第二作者
【刊文】
《滚印—起源于两河流域的古老艺术》《华夏地理》2016.5
《印记戒指—指节上的辉煌史》《收藏·拍卖》2016.8
《在伦敦,逛博物馆会上瘾》《收藏·拍卖》201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