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物语|村庄的温度还在,温情依然
天晴了。墒土了。俺妈琢磨着要分葱。前阵子连阴雨,那葱受了涝,一棵一棵焉巴巴的,无精打采。老人家说,再不分,怕是一棵都留不住了。
老家人的菜园子,总是有几棵葱的。当作料,用起来方便。但种葱,一年里头必须分几回——把连在一起的葱,一棵一棵地掰开,掐掉根部的少许毛须,重新栽种。这样,一茬一茬的葱,才会发旺。
本来,俺妈刚出院不久。接到我家住着,但不习惯,怨言也多起来。她怨城里到处都是水泥地,脚踩上去,硬梆梆的;怨出来进去都得爬楼梯,迈一步都得提溜着心;怨炒菜切棵葱,还要颠颠地到超市买……我拗不过她,只能送她回家。因为双休日,我也打算在家住两天。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安排分葱。她是记挂着园子里焉巴了的葱呢。
分葱,得用锄头,刨出浅沟才好栽种。家里的锄头,怎么就找不到了。俺妈吩咐我,“去你姑奶家借一把来。”
姑奶家,我知道的,就在我家南边不到百米远的地方。那姑奶,其实跟我们家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好像我的祖辈,跟她家结过干亲。就这样,一辈一辈地,就亲起来了。我叫她姑奶,一叫就是几十年。
我到姑奶家的门口,正好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要关门。见到我,赶紧让着到屋里坐,又急切地询问俺妈的病情,“你妈老是住院,回来的少,俺心里都急着呢。”我说病没啥,基本上算是好清了。都是些宽心的话,然后说借把锄头。她里里外外找了几分钟,从里间拿了一把锄头,递给我。
分葱的活儿很容易。不到一个小时,几小趟葱就分好了,也栽种完毕。吃罢午饭,娘俩整理出床铺来。看得出,俺妈的兴致很高,哪像住院几个月的病人。俺妈又叫我眯会儿。我没有午休的习惯,想出门转悠转悠。
我家住在村子的北头。出了门,沿着那横穿半个村庄的池塘边,一路向南晃悠。池塘还是那样长,池塘水还是那样清。几只麻鸭儿漂在水面上,时不时伸头往水下探一探,迅即又伸出水面,摇头甩水。池塘中段的那个水窝边,人们修建的简易搭凳还在,但已没入茂密的草丛了。可能很多年,都没人光顾了吧。小时候,我的婶子大娘们,就是在那里洗衣裳。她们用棒槌捶打衣裳,那声音,清脆而又嘹亮。
池塘的最南边,是一片空地。望过去,空地上有一大片树林。记忆中,那是村子里很多人的“娱乐场”。大人们在那里咳嗒话——这个村子里,人们就管叙话叫咳嗒——或站或靠或蹲,姿势随意;孩童们在人中间穿梭,活蹦乱跳;小蜻蜓在人们的头顶上,飞过来飞过去,也许它们身上装有摄像头,想把这一幕立体直观地摄进去……
“啥时候回来的?”耳朵边上,真真地听到一句话。我缓过神来。那不是回忆的幻觉,而是真实的场景。那树,那人,那孩童,那蜻蜓,分明就是跨越时空的复制。当然,树粗大了许多,人苍老了许多,孩童已是一辈又一辈。
我赶紧搭话。在一棵树底下,脱掉一只鞋垫着,一屁股坐下来。那一瞬间,我感觉我是坐在时空穿越的机器上,晃晃悠悠地,模糊了时间的界限。我的祖辈,我的父辈,就是这样坐在这里,兴许就坐在我刚刚坐下的树底下,跟他们咳嗒话的。而我,那时候就穿梭在他们中间……
他们问我俺妈的病咋样了。你一句他一句。我都一一作答。他们给我宽心,我也安慰他们,还没忘了谢谢他们“费心了”。一代一代的村里人,在这样的场景中,都是这么表达谢意,都要说句“费心”。
知道我吃的是公家饭,他们跟我咳嗒,很自然打听一些流言的真假。有些我知道,有些我只能说不知道。这时候,就有人说,他家人老几辈都是老实人,怕惹事,嘴都紧着呢。其实,很多事情上,他们懂得比我多,信息来源比我还广;他们评论一些事,直来直去,爱憎分明。比我,可是强多了。
那晚,我一个人躺在老屋南头的小床上,回想一天的见闻。这些年来,村庄的变化很大。旧屋少了,楼房多了;年轻人少了,留守老人和孩子多了;泥泞的道路,也改为沙石路了。但村庄的温度还在,温情依然。这一夜,那熟悉的温度包裹着我,睡得又香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