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进阶之路：鱼肉、艺术、网红 / 开普饭

两幅小楷被偷了，字最多，分别是邱志杰手写的《市场消防安全管理制度》《市场卫生保洁管理制度》。放到拍卖行，每张至少价值十万。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李颖迪、俞梦雪，编辑：刘敏，题图由邱志杰工作室提供

一个意外走红的菜市场书法展

地点：北京市三源里菜市场

时间：五一限定

人物：艺术家邱志杰、策展人维娜、三源里菜市场各摊贩、微博大V及小红书网红们。

打卡点：

《杜伊诺哀歌》鸵鸟蛋

“心如刀割”砧板

鱼肚上的对联

一堆仿照安迪·沃霍尔的纸箱

18张“都在酒里”的字帖

批量复制的游客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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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试

本视频由时尚先生WHW拍摄提供

策展人：维娜

维娜眼看着邱志杰被追着写了18幅“都在酒里”。在三源里菜市场，一位商贩紧紧拉住邱志杰的手，托他写字。邱志杰提笔就写，谁能想到呢，更多人围了上来，当场要买。维娜后来笑邱志杰，“这是酒桌上最没文化的词儿”。

维娜是一名独立策展人。邱志杰是央美实验艺术学院的院长，当代艺术家。去年，维娜找到邱志杰，希望能为他办一次书法个人展。邱志杰说，别做循规蹈矩的展了，咱们换个地方。维娜立刻想到三源里，北京有名的网红菜市场，一盒爱马仕草莓卖200块，宝马、知识付费平台“得到”都在这办过展览。

一切都很顺利。四月初，她找到市场管理者，没过两天，管理者说来吧，我们头儿批了。四月末，邱志杰加班加点写了10天，将近1000幅字帖。

五月一号，展览就这样开始了。维娜费劲找来几个记者朋友（记者们都跑去度假了），发了活动通稿。传统艺术展的宣发到这步就该结束了。可是第二天，一位微博大V来到三源里买菜，拍了几张照片。很快，上微博热搜了。

小红书网红们架着长枪短炮，穿着晚礼服、抹胸裙来到了菜摊前、鱼摊前。写着《杜伊诺哀歌》的鸵鸟蛋从100块涨到了1000块，摊贩们开始抢着让邱志杰写字，还有两幅贴在墙上的小楷消失了。总而言之，事情超乎维娜的想象了。

维娜说

我们都没想到这次展览这么多人关注。摊贩们也是。第一天，我们有个纸箱子的装置就被扔了。当时，我们在那个装置面前拍照，也许那老板心里不痛快，觉得来了这么多人不买花，他趁着我们不在，就把好几十个纸箱子折起来，想要扔掉。还好我及时发现，调监控，市场管理大姐来了之后把他一通痛骂，你没给我卖了当破烂，再给人家赔。

结果到了第二天，好多小朋友带着长焦镜头来拍照了。特别逗，拐角里面有一个避孕套机，可能废弃很久了。邱老师发现了，说这上面有个字很可爱，他就在一张粉红色的纸上写了一个“科学避孕”。后来我就看那拐角里好多人，他们在干吗呢？结果是好多姑娘在机器那儿排着队，凹半个小时的造型，后面的人还挺着急。

人一变多，摊贩们反应很快，都开始找邱老师要字。59号、60号是两个酒铺。59号卖酒的大姐比较老实，就一直拉着邱老师的手不说话，她想要字但说不出口。最后，邱老师给她写了一个“都在酒里”，那句横幅就火了。我们还写了二十多张小字帖，“打完疫苗，禁酒三日”“向杯中寻真理”“把灵魂留在瓶中换盏青梅”，还带着喷胶，把字贴在酒瓶上，就特别像日式的烧酒。

好多人围着要买。60号摊主一瓶都没卖，她说自己有个直播平台，要去那里拍卖。59号当场就卖了，本来想坐地起价，但市场不允许，只让她哄抬100块——500块的酒变600块，倒也不错。

我们一共放了一千来件物品，展览期间不断在加。最后一个装置，邱老师写了2个鸵鸟蛋，写的是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自由的动物始终将自己的衰亡留在身后，前方有上帝，它若行走，则走进永恒，一如泉水奔流不息。”多浪漫啊。结果店家把这俩鸵鸟蛋卖了2000块钱，平时最多100块。

最好笑的是鸡蛋，她那一盒鸡蛋140，先以100块卖给我，写完字之后她卖1000，连我们买鸡蛋的钱都没还过来。

鱼老板没来得及发财，他们忙着清理内脏，那些鱼身上的字帖全都被偷了。

后来我们还丢了两件重要的小楷，邱老师写的《市场消防安全管理制度》《市场卫生保洁管理制度》。这是字最多的两幅，要放到拍卖行，价值至少十万。我们从监控里面看，是有两个女孩戴着口罩，冒充策展的人收走的。昨天他们管理员说，你们也不带个证件，我们好认出来。我说大哥，在美术馆里都有正经证件的，在您这儿我们没想到，第一次没经验。

不过总的来说，这次展览挺成功的。

我最后一天才下载了小红书，就为了看那个刷屏。有一个女孩穿着晚礼服跑到菜市场去拍写真，我就去小红书上找她。（维娜现场打开小红书）你看这些小妹妹凹的造型，她们太会摆了。这个调料店门口，当时我在这坐着，他们把我赶走，说我要拍个照片，都拿着专业相机。有的人拍完以后，还把自己的穿着打扮标在旁边，什么葆蝶家的鞋，优衣库的T恤，相机的焦距，镜头都标出来。

昨天我发动邱老师工作室的学生们下载抖音、小红书，才知道微博上有400多万阅读，小红书上、抖音上都有100多万。有热心网友统计说，你们全网肯定是上千万了，我说那行了，肯定成功了。我们也后知后觉，挺好玩的。

艺术家邱志杰

展览结束后，邱志杰回到北京五环外的工作室。他52岁，偏瘦，戴一幅圆框眼镜。他的工作室挑顶极高，墙上贴满了大幅毛笔字帖、山水画。展览中的物件多数搬了回来，地下摆放着砧板、刻着字的牛骨头。维娜给他递来一张纸条，上面是三源里商贩们的请求。邱志杰仍然在源源不断地“接单”：

“胖姐：福、寿

46号：一诺千金

nana：火锅英雄

牛羊店：围兜×2”

“你看这种对话，”邱志杰笑眯眯地点开微信，“邱老师，你还欠我一幅姐妹干果店王炸，我说收到，遵命。”

“还有老太太干果店23号。邱老师，我能要一幅财源广进吗？”

他脸皮薄，不好意思拒绝。后来去菜市场，有摊贩想再找他要一个“黑猪肉”，被管理者拦下了。管理者还说，不许加邱老师微信，免得打扰他，让邱志杰把加了的摊贩删了。

“那多伤人心啊。”邱志杰说。不过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27号调料女王给他寄来了客家粽子。一位上海松江的水果店老板得知他给菜市场写字，也找到了邱志杰的微信公号，求字一幅，还想转账给他。邱志杰没要——最后，老板打算送邱志杰两箱水果。

这次书法展在传统书法圈内引起了一些争议。办展的第二天半夜，邱志杰在自己公众号上“带着怒气”写了两篇文章：《三源里：我在菜市场写了些什么？》《三源里：为什么要在菜市场挂书法》。

他问：“书法家就应该在国展里做展览吗？”

有人留言：“你有本事写个草书！”

随后，邱志杰指向工作室门口的一幅草书字帖，“明天我就把这幅草书发上去！”

邱志杰说

这次展览一共10天准备期，我先去三源里逛了一圈，听说那里可以买到整个宇宙，但实际到了之后，没想到那么小，只有一条笔直的长廊。

我感觉那儿的商贩比较open，一个卖牛羊肉的穆斯林，会讲很好的英语，跟老外讨价还价。它被精致化地管理，确实有一点点脱离底层，不像别的菜市场那么脏乱差。但是，三源里还是有菜市场特有的那种气味，剁肉的叮叮咚咚的声音，和肉末溅出来的那个气息，卖鱼的地下永远湿漉漉的，不停地在冲洗。

一路走，我一路和学生说自己的想法，要有一个砧板上写“心如刀割”，菜刀上刻个“你好”“对不起”，松茸、绿豆、小米的招牌统统替换。回来当天，我和学生们就理了个清单，去菜市场量尺寸，购买菜刀、砧板、纸箱。我一直写到了最后一天，连“请勿触摸”“小狗禁止入内”都写了。写那种才有快感。

昨天维娜给我看小红书上网红拍的照片，挺神奇。我去年春节跟小红书的一个创始人在一起吃饭，我问，小红书是什么。对方差点没晕倒。

我其实并不意外。现在就算是一些美术馆办展览，他们也会问我，这个展览里面有几个打卡点。我们之前研究过大众心理学，知道打卡最主要是两个要素：一个是影子，一个是镜子——只要自己的剪影能够呈现，或者，互相之间能够产生模仿性。就像我们那个黄山的“猴子观海”，大家都伸着手去托一个东西。老外也有这种心理，比萨斜塔下面每个人都伸手。

我做过研究，知道为什么人们喜欢做托塔的动作，这是跟控制感有关。在户外的时候，人们喜欢拍跳起来的动作，让脚离地，它和旅游本身在逃离城市生活的这种不羁、自由感有关。

这个视觉机制，稍微调用一下，就没有不服的。你只要设置墙，有透视，下边画面是沿着透视线往下画，形成视觉上的错觉，或者只要你用镜屋，就没有不打卡的。它需要一点点诱发机制。现在就有一些策展人，他们会挖空心思在展览里边设置打卡点。我不care这些东西。

比较有意思的是，菜市场随处可见丢出来的食品包装箱，摞在一起的食品包装箱，我就想起安迪沃霍尔的那个商品包装箱子的作品，于是就买来一批空白的纸箱子，在上面仿照书写食品包装的模样。有些像模像样，但是也有一些是自己往里夹带了开玩笑式的私货，比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机绿色》《传统工艺手工制作——蛋壳乾坤，泥丸世界，有机》。

这件作品算是对安迪·沃霍尔的回应。他的商品是用印刷术机械复制的结果，我的箱子是拿农业时代的工具一个个写出来的，每一个都生动而有趣。

但我没想到——最后那个纸箱子也变成一个打卡点了。

商贩

邱志杰的书法展在三源里菜市场留下了一些痕迹。27号店铺的调料女王张小华迅速将她和邱志杰的合照打印出来，挂在门口，旁边的照片还有：她和薛兆丰的合影、参加《天天向上》节目的留念、和马来西亚大使的合影。她还将邱志杰送给她的“调料女王”字帖拿去装裱，之后也要挂在店里。

菜市场入口处的贴膜店，山东男人向我们展示邱志杰帮他写的两幅字——“贴膜时间”和“贴膜世家”。“贴膜世家”旁边还有邱志杰自由发挥写的一段话：“手机的历史是有多么悠久啊，看样子是准备子子孙孙一直贴一直贴下去。”山东男人1996年来北京，在这贴了十年的手机膜。听到这，旁边的门卫大爷贫嘴补充：以前是贴面膜的。

59号老板则一脸发愁。她是那位找邱志杰要字的酒摊老板，同时开了另一家奶酪店。疫情对菜市场的打击是摧毁性的——尤其是对三源里这样针对外国群体的菜市场，更别提这个80%客源都是外国人的奶酪店。她一个个清点奶酪：瑞士大孔、爱蒙塔芝士、马路里拉，随后说了一串有关奶酪的好处：补钙、营养。可惜大多数中国人并不会拿奶酪当主食。眼下她只能熬。

去年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市场给三源里的商贩们免去了三个月的租金。但这于事无补。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三源里的热闹场面了——直到邱志杰的这次书法展，意外地带来了如此多的客流，以及意外地让她卖出了20瓶酒。

姐妹干果店的老板是那个拿到了“幸运者”围兜的人。她是黑龙江齐齐哈尔人，三十年前因为下岗来到北京。那时候还不叫下岗，叫停薪留职，一来就在三源里卖主食，面条、包子、馒头之类，是舅舅给找好的门面，“做主食是勤行，不动手不行”。这几年岁数大了，她就改卖果干了。

这位五十多岁、化全包黑色眼线的东北老板对邱志杰给她写的“王炸”特别满意。这幅字前两天还挂在店里最显眼的地方，把原先红底白字印刷体的牌匾盖住，引来很多人的观望。一个姑娘在屋里拍了两小时，甚至挡了她做生意。

姐妹干果店的老板说

我之前都不知道这个展。5月1号那天，我发现大厅、走廊里挂满了字，问谁写的啊，旁边人说，你看那上面有签名。我想，这个书画家很出名吗？那搜一下吧。

后来邱老师人过来了，我加了他微信。我们三源里的这些人很脸大的，因为做生意嘛。一看这字写得非常漂亮，我们都会跟他要字的。我就问邱老师，能不能给我写个“王炸”，没想到他痛快答应了。1号我就在微信上给他发尺寸、内容，让他别忘了签名和印章。邱志杰回复：收到，遵命！

过了两天，邱志杰学生把字送到店里。客人问这是什么，我就说，是中央美院的一个院长写的字。对方让我好好收着。我打开一看，真的，我都晕了。我也不是对艺术、书法有多爱好，但真的非常喜欢这两个字。

那几天没事就盯着看，感觉真的像炸起来了。有人想买，开价100万，我才不会卖，打算留着当传家宝，还要告诉自己孙子，当时这种情况是怎么出来的。

后来，一个自称是邱志杰同事的男人来我们店里，他看了很惊讶，说老邱还会写这种字？我反问他，为什么他写不了这两个字呢？他又说，以他的性格不会写这两个字吧。我说，是我要求的啊。他说，噢，难怪。另一个他的同事让我把这幅字收起来，说会很值钱的！他们说这个“炸”写的，真的像炸起来了。

我希望书法永远挂在那，但那是不可能的。艺术嘛，不能老是在菜市场里。那就烟土气了，不叫艺术了。

要不是这个展，以我们的层次，以我们的知识层面，根本认识不到他。毕竟——邱老师的形象颠覆了我对艺术家的想象。在我的概念里，所谓的艺术家就是——辫子、眼镜和胡子嘛。邱老师都不占啊。

博主打卡

5月7日，邱志杰的书法展结束后，三源里菜市场的店铺招牌迅速换成了统一的某洗衣液的推广，印成绿色，店铺编号旁边写着广告词，尽头还有一个洗衣液的快闪店，穿着绿色玩偶服的工作人员在走廊里晃悠。

后来邱志杰到了三源里，看到铺天盖地的广告，他忍不住说：“那洗衣粉挺邪恶的，把人家店面又给变成安迪·沃霍尔，一个一个一模一样，而且全都给人叫成XX什么杂货铺。人家这家卖猪肉的，那家卖豆子的。太邪恶了。”

三源里的管理者因为巨大的流量变得紧张，拒绝了接下来的很多活动邀约。

但媒体们仍在继续关注这次展览。有媒体说邱志杰以一己之力把文艺青年带回菜市场，有媒体让他谈对网红展的看法，还有记者请他谈谈线下菜市场是否会消失。维娜说，这你也能聊？邱志杰讲：“乱扯我还是会的。”

在邱志杰看来，说到底，三源里菜市场没那么特别，还不如他在城乡结合部所见到的那些巨大无比、什么都卖（比如75元就能买到一个自带录音功效的廉价音响）的农贸市场有趣。这次展览也没有那么特别。“古代网红也做这事。”邱志杰说，吴冠中也给楼下卖油条的人写字，王羲之也帮老太太卖扇子。

只不过，他的确没想到，前十天准备的时候写了那么多字，办展期间还会不断被人求字，写得最多的是“都在酒里”，还有“天道酬勤”——维娜开玩笑说，她老骂那些专业书法家，天天就会写宁静致远、天道酬勤，结果邱志杰也写了，“我说行吧，都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邱志杰对那几幅“天道酬勤”还挺满意，用的是大篆，自己还收藏了一份。

至于那些被炒热的物品，维娜也想不通，花2000元买两个鸵鸟蛋，买回去能干啥呢——会臭的吧？

最后，我们找到小红书上第一个发布书法展的博主“鹅肝看展”。博主今年26岁，是一名艺术管理专业的研究生。“充满烟火气的著名拍照经典三源里菜市场，全部文字标示都替换为了邱志杰的中英文书法。”他的小红书笔记像是一则生动的都市报简讯，新闻要素齐全，还有个人看法，比艺术媒体的展讯好读很多：

“苏轼的《猪肉颂》、梁实秋的《馋非罪》，”他在笔记中提醒网友注意展览的艺术性，“这些字体风格源于魏碑、汉隶、秦篆，跨越千年，看字仍是字。”

同时，就像勾考试重点一样，他手把手教网友找作品在哪里：

告示和规定

安全标语

通道分类牌

商家招幌

商品小分类标签

角落里的纸箱

悬挂的作品

围裙

砧板

门面

这条笔记他文案写了一个小时，回来调图片调了一个半小时，发之前，就知道一定会火。

“这个你要写进稿子里吗？感觉我特别势利，追热点。”

“这不是体现了你的素养和敏锐度吗？”

“但我小红书的定位并不是追热点，而是去分享当代艺术，给大家更平民化的眼光。很多不是热点的展览也会发，很多篇数据都很差，只有二十多个赞。”

他确实预测对了，这篇笔记超越了他此前所有的展讯介绍。在小红书上，关于这场菜市场书法展，他的帖子数据最好，有1188个赞，879个收藏。

一场菜市场书法展的意外走红，秘诀也许就在这篇笔记的最后一行字。“鹅肝看展”罗列了这个展览的所有关键词：

#5月新展 #当代艺术 #小众拍照打卡 #周末好去处 #冷门地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李颖迪。“先生制造”是《时尚先生》的专题报道组，欢迎关注公众号，本文所有图片都已得到拍摄者授权，图文版权归《时尚先生》杂志所有

菜市场进阶之路：鱼肉、艺术、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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