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先生有块地——奇幻之旅（十一）
文/欧怀琳
一、回归汕头
同治三年(1864)年，对中美两国都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时代，这一边终于攻占天京，把太平天国给压住，那一边美国的南北战争也宣告结束。两个国家都有点百废待兴，充满机会的样子。小巴德列离开美国已经十几年，反而对中国更为熟悉，于是婚礼过后匆匆带着老婆回到汕头寻找机遇。
回到汕头已经是1865年。新美国领事温盖通知小巴德列，小巴已经不是美国的执行领事了。小巴一听差点要抱起温盖亲两口表示谢意。执行领事没工资有工作，出事同样要负责，简直就是行又行先，死又死先的烂头卒。当年是给柏赖克面子才当这个执行领事，现在终于可以恢复自由身，算是求仁得仁了。
二、粪发图钱
秘鲁是运输中国劳工的目的地之一，1850年代美国船韦斯特沃德霍（Westward Ho）就从汕头运送过800劳工到秘鲁掏鸟粪[1]。
韦斯特沃德霍（Westward Ho）
这一年（1865年）秘鲁派人到汕头通商，贩卖鸟粪（guano）。Guano一词源自安第斯地区原住民的克丘亚语Quechua，指海鸟和蝙蝠的排泄物，由于富含天然氮磷钾，是上好的农业用肥料。
这时看中糖业重镇潮汕地区的肥料业，派人前来开拓市场。美国领事温盖在1865年给美国政府的报告就提到秘鲁政府派人来的事[2]。
温盖报告
德记曾经试图向糖户贩卖机器，这个关系可以用来贩卖秘鲁鸟粪。这是一个不成功的尝试，1880年英国人的报告说因为用了鸟粪，土地有几年不能再用豆饼施肥，而鸟粪的价格又经常波动，实在用不起啊！[3]所以做为引进者，德记其实没能从中获得太多利润。不过这个历史表明汕头可能是中国第一个使用鸟粪作为肥料的地方。
英国人报告
三、王老先生有块地
同治元年（1862年）小巴德列让翻译陈玉嘉向澄海的差役王吉合买下王老先生在汕头海边的地皮，此时虽然已经填海固地，但是一时并无买家[4]。
这块地的所在，按照德记的说法，翻译陈玉嘉(即陈荣记，又称陈阿连、陈亚连) 曾经（同治元年，1862年）买受王吉合(即王洲) 报填坪地一块“，长三十六丈 ，宽三十丈 ，坐址汕头新市街口，左至会馆，右至鲁麟行”。即今镇邦路与德兴路交界。
德记土地大致位置
小巴德列不在汕头的时，德裔商人凌嘉在汕头开了广孚行，从事与鲁麟行和德记类似的业务。凌嘉的出现，受影响最大的不是德记而是鲁麟行，大家都有的德国的联系，供销渠道高度重合。最主要是凌嘉买下鲁麟行旁边的地，准备搞码头。这块地和德记的地重合。德记已经进行填海工程，鲁麟行则是码头，鲁麟行和德记在这一地点并无冲突。麻烦出在广孚行和德记之间。
同治四年正月三十日（1865年2月25日）陈玉嘉向澄海县知县冯镇状告广孚行郭阿伦带人霸占德记土地。
根据美国驻汕头领事温盖照会：“本月二十六日(指同治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引者注) 据敝国商人巴喇咧禀称：缘伊于同治元年（1862年）用价银贰佰肆拾两，交通事陈玉嘉买受王吉合自置印契海坪一块，长三十六丈，宽三十丈，交价立契，经再赴房投税。陆续雇工填筑有贰拾余丈，已成地基，于本年七月（1865年，8-9月）间经前县陈勘明给照，按季照章完缴地租钱二十五千零四文。”[5]
德国商人广孚行主凌嘉却禀称:“伊凭中买受李清合海坪一片，直拾伍丈，横贰拾丈，坐落汕头合顺路头地方，筑建行栈，被陈阿连即陈玉嘉霸填护毁。”这两片地相互重叠而纠缠不清，“地名四至同属一处”
这块地本是无主海坪，先由买主通过当地大族确立其“管业”，然后加以利用。陈玉嘉并没从王洲那里得到上手契。李清合也同样没有上手契。卖家因为想事先没沟通好，终于捅出“一地两契”的娄子。
这种事双方协商一下是可以解决的，因为德记已经先在这块地填海，广孚行自可找卖家赔退。不过广孚行刚到汕头，需要自己的地盘，所以不肯放弃，于是打了起来。最后闹到官府，可是澄海县认为是民间争执，并不重视，没有及时处理。
小巴德列8月拿到地契，认为自己已经是合法地主，1865年（同治四年）九月间就把地卖掉了，卖给英国长老会传教士吴威廉作价九百五十五两[6]建医院。这就是后来的福音医院[7]，《汕头影踪》[8]说医院建于1877年。这里面还有故事，说是1867年吴威廉医好惠潮嘉道，然后在1877年前后惠潮嘉道把地给了福音医院建医院。
福音医院1866年关于1864-1865年的报告
据《英国公共档案馆档案》光绪二十六年（1901年），这片地皮上的福音医院准备扩建，为此向惠潮嘉道沈守廉呈文，可见中途并无搬迁之事，这地方自1865年起就是福音医院的地盘。1867年惠潮嘉道是张联桂，同治十三年（1874）惠潮嘉道是裕庚，君子报恩，十年不晚，而且还是后任道台给前任报恩的佳话虽然有趣，其实是美丽的误会。
1895年前后的福音医院[9]
四、三国杀
德记在汕头有年，根基深厚，懂得中国官场运作农历七月间就找澄海县交了税，拿到地契。现在又把地卖了，凌嘉坐不住了，再不出手恐怕要血本无归了，因此派遣其买办郭阿伦与沙尾乡李阿盘扣押了德记洋行的填海工人、船只等。
根据中美关系史料，是小巴德列先找坚佐治控告凌嘉的。一边是好基友，一边是国民，帮那一个都不对。所以这一年，同治四年十一月初十日(1865年12月27日)，惠潮嘉兵备道张铣，接到了英国领事坚佐治的照会，敦请他解决这一事件。
中美关系史料小巴德列先找坚佐治记录
广孚行主凌嘉报称德国（普鲁士，咘国）人，可是德国（普鲁士）没有领事在汕头。据中普条约是可以找第三国领事代理的。不过，普鲁士和皇清签约时，还替不来梅，鲁贝克等自由城签了同款条约。所以按理小巴德列应该找这三城领事迪克士干预。不过凌嘉兄弟在澳洲经营船务，而凌嘉后来的死亡讣告也是登在澳洲的报纸上，似乎凌嘉已经移民澳洲。澳洲是英国的地方，澳洲居民的事找英国领事处理就合情合理了。
小巴德列是美国人，自有美国领事温盖出面斡旋。于是一场中美英之间的较量就这样展开了。
澄海县知县冯镇收到上级张铣的追问，不敢怠慢，一番调查之后，同治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1866年1月11日）说两边都没上手契，不合条约中“凡外国人向中国人承买房产，应报明领事官，先将上手印契呈请地方官查明妥协，方准印契交价”的规定，一律充公。这样一拍两散，还是德记吃亏，地都卖了，这不要赔钱吗？如果温盖同意的话，就是三国联合起来杀小巴德列的猪。
所以美国领事温盖出面反对。最后同治五年四月二十一日（1866年6月3日）的结论是地归德记，而德记必须赔偿广孚行一方。这可以说是一个相对合理的结局。只是事拖了太久，坚佐治此时已经打道回英国去了。
五、我全部要晒
此时代理英国领事的是固危林。作为原来的领事馆助理的固危林期望建立自己的功业，同时也想敲打一下曾经破坏英国租界的小巴德列。于是四月二十七日（6月9日）固危林将一则照会捅到两广总督瑞麟那里，说案件还没结束，德记就把地卖给福音医院，属于盗卖，要追查的，卖地的钱一千三百元要退给福音医院。
而且广州代理领事梅辉立 （William Frederick Mayer）也在九月二十一（1866年10月29）发照会说翻译陈玉嘉是个无赖，十多年来横行不法，也必须由地方官惩罚[10]。
这下美国又不同意了，温盖认为地已经判给德记，要追回这个钱，福音医院就必须还地。否则就是在讹诈了，所以拖到十一月底都没解决。十一月二十一日（12月27日）固危林在给张铣的照会中说陈玉嘉被抓到广州时已经答应还钱，不能说是讹诈（圣诞节到了，红帽白胡老头说，我全部要晒而已）。最后如何解决，各方档案并无记录。
我全部要晒
六、不是结局
根据福音医院的记录，这英美德的官司虽然打的激烈，可是对福音医院的建设，该捐款支持的都捐了款。1865-1866年间，在修建福音医院时，迪克士、小巴德列、固危林、陈玉嘉以及广孚行郭阿伦都捐了钱。这说明当时所谓的商人还是有点底线的，该做的公益还是得做。福音医院收了人家钱，还有抢人家的地，这吃相太难看了。
实际这个事件可能应该还是按地归德记，然后德记给广孚行一点赔偿了结，至于给福音医院钱的判决就被忽略掉了。毕竟我们看吴威廉医生福音医院1865到1868年的报告，并没有提到这笔收入。
福音医院1867年关于1865-1866年医院捐款记录
不过这一来小巴德列在汕头的威望就备受打击了，开始低头做人，免得处处被英国人针对。甚至为退出汕头商圈做准备。而陈玉嘉此后也可能离开了汕头。
广孚行可能是最大受益者，通过这个事件，在汕头站稳了脚跟。
按：争地案始末，根据吴滔. 《英国公共档案馆档案》所见清末汕头两次争地始末，以及中美關係史料:同治朝. 内容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