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窝铺:阿拉善的后花园
题记
当细密乳白的弯月爬上沙坨子时,乔家窝铺还浸濡在晨曦里,若睡眼惺忪。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小雅》)
这可能也许是世界上最宁静的地方,牛舌头遭遇上腭和牙齿咀嚼的声音,我也能听得到感觉得到。菜园子里的顶花黄瓜和西红柿滴着露珠,外面菜价疯涨,乔家窝铺的菜,白送还送不出去。这里鲜有庙宇,却有敖包和海子,留下了放牛人节日般的精神寄托。祭敖包是虔诚的,只要看着那些肥羊羯子供奉湖畔,其后被人们分享时的胜景。而我此时却想,有人庇护这,庇护那,甚至蜥蜴,怎么没人稍许同情一下更为温驯的黄牛和山羊绵羊呢,权且认为是九道弯的那种。
额尔克哈什哈苏木 乔家窝铺
蒙古小黄牛摇着尾巴,在海子边专注地啃食着芨芨和刚刚出了头的锁阳,特殊的牧草让这种远离喧嚣的黄牛种群,长不了太大,但却愈显金贵。它们肉质细嫩,口味独特,鲜美致极,乃烹制牛排的上佳食材。不由想起必胜客创造的典雅和美食神话,那些七成熟,那些意大利面条、披萨,还有五颜六色的饮料。
然而,就是因为僻远荒凉,保留了哈什哈小黄牛的独有和优渥。
这些珍稀的食材,从来没有形成围观,典籍的疏漏反倒使某种天物愈显弥足珍贵,令人唏嘘不已。
在乔家窝铺,犹如坐卧在诗经的岸边,品吟着风雅颂经久的韵致,乐而忘返。
静谧的海子,在动静间,在朝夕间,沐浴腾格里的慷慨赐予。
从那以后,我时常打听来自乔家窝铺的故事,时常回味乔家窝铺的味道。
这是阿拉善的后花园,数百个海子明镜子似的撒落其中。每逢初春时节,锁阳露头,红粉烁金般点缀在浩瀚的腾格里,谓之蔚为壮观,毫不为过。让人想起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名句。
这些色块和波浪的叠涌,不是亲眼目睹,很难让人同沙漠、湖泊联系在一起。
乔家窝铺的灵气在于天然的静谧和安详。
在乔家窝铺清瘦的夜,我却想起久远地消逝。
曾几何时,乔家窝铺还是阿民长路上一座灶火不息的驿站,啥时候火盆上都煨着铜茶壶。只要入夜,牧歌和呼麦会从海子畔的蒙古包悠深地传来,天籁之音润泽着这片遥远的荒凉。他们圆润而缠绵的歌声渴盼着风调雨顺,人畜平安。人们眼前有一个雨中的沙漠,沙漠中的海。
行路是沙漠人家的必修课,是生存的必须。
告别了骆驼、毛驴、马子之后,牧民就剩下摩托儿了。
过了时间不长,又开上212吉普车了,后面还有什么呢,谁也不知道。
在沙窝里,搭讪是最习惯的交流方式。西渠、大井,喧的是一种感情的堆积,一种从众的围观,相逢何必曾相识。在北纬38°咸海子淡海子边聚集着一种神灵的浩然力量,经幡飘拂,法号齐鸣,祭敖包的法会在僻远的巴音诺尔水上敖包庄严地进行,整羊背子、蓝色哈达、海螺号角,念诵的声音若从远古飘来。此刻,我仿佛对呼麦抑或念颂的传承有了更精准的诠释和理解,连同流油的羊肋巴在这里得到酣畅淋漓地宣泄。
腾格里的沙子,挡不住人们对明天的憧憬和对日月的感恩。
“一夜秋风松江月,二三灯火是故乡。”
在乔家窝铺,牧民朋友对故乡的认同,对心灵的抚慰和滋润,那是将蓝色哈达高高举起的时刻,我被震撼了,击倒了,无语凝噎了。
还有那个骑着毛驴给人看病的王开忠大夫,在沙窝一待就是一辈子。
认识了乔家窝铺,认识了许多哈什哈人,使我的行走不再孤独,不再在夜里忐忑。
从乔家窝铺联想到西努尔盖,乔家窝铺是一种自然的美,丰腴的美。而西努尔盖则是一种荒凉的悲壮,充满高天远地的旷达审美,如果居住抑或短暂的停留,也会使旅人窘困甚至窒息的。西努尔盖的骆驼生存是无奈的,是无可选择的,稍有精力,它们就会远足到古日乃或温图高勒的湖盆草原。而哈什哈的小黄牛则是惬意的生存,随性的觅食,食草的多样性,这让黄牛活得随意而不勉强,这便是差别。
乔家窝铺现在是彻底的清静了,常住人口只有七户不到二十口人。只有苏木开会时,才会热闹几天。苏木幅员8070平方公里,千余居民散居在腾格里腹地。
苏木秘书徐创美感叹:老住户是越来越少了,但他们依然守护着自己的家园和梦。
深夜,乔家窝铺传递的牛哞羊角顶撞的咔咔声,却是旷漠里传递出的最令人怦然心动的声音。
驼的揪心裂肺的低音,在原野里回荡,在海子激起层层涟漪。当年,第一眼看见乔家窝铺,我的眼睛便湿润了。
此刻乔家窝铺的天色已晚,牛粪火让羊肉米调和的味道更浓更彻底。还记得住在下井的杨立孔,把个冬营盘经营得像个仙境,四面环沙,中间绿树丛丛,七十几头小黄牛是他的骄傲,是他的心肝宝贝。因此,老杨从不感寂寞,他有牛,有好丫头,还愁什么呢,高兴还来不及呢。
进乔家窝铺的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艰辛自不待言,甚至要付出身体的代价。你要是血压高,心脏不好,进沙子可要注意了。坐车如同行舟,车在沙峰沙谷中颠簸,忽上忽下。车子在沙坡上斜挂着,好像翻了却硬是没翻,近乎杂耍,时时考验你的精神底线,等出了沙子,你的脑子才又回到人间,属于自己的了。不过,这里行路确乎有惊无险,你可别被吓着了。就这样漂泊着,无助着,惊险着,刺激着。那些年,阿民公路(权且称其为公路)上充满了故事和叹息,冒着热气的粪蛋子和先民们抵御风雪留下的灰烬早已成为遥远。现在说起这些,只希望当年爷爷和太爷爷的故事不要重演,太悲凉了、太唏嘘了。
近几年,有七百多牧民先后离开了乔家窝铺,搬迁到巴音霍德定居了。百里千里,老乡也惦记着这个沙窝子,牵挂着乔家窝铺,额尔克哈什哈仿佛就是风干了的忧伤,永远伴在身边。
该告别的还是要告别,反正杨立孔,老魏他们是不会走的,离了沙子,离了黄牛,离了锁阳,还怎么生活呢。还有布队长和他的婆姨敖登图雅,天天放牛、喂牛,辛苦得很……
然而之于我,乔家窝铺反正已是渐行渐远了,只是多了一份离愁,创作多了一些边缘化,想想自己还要对得起20世纪80年代中国校园诗风云人物的溢美呢。
只是,那些朔风中的小黄牛,似露非露的娇羞的锁阳水甜汁醇,迎风独立的水上敖包,还在岁月的更替里守候着一个恒久的梦……
摘自自内蒙古自治区文联原副主席、作协原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董培勤散文集《巴丹吉林—上帝画下的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