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中原地一介书生”

《曹硕公六十岁寿序》十二条屏 局部

《哭子诗》册页 局部

清刻本《傅青主女科》局部

清刻本《傅青主女科》局部 ◎黄哲

提到山西,且不说名扬四海的晋商群体,即便是柳宗元、寇准、司马光这样的无双国士,也先被天然贴上克勤克俭、谨小慎微的标签。殊不知,这以厚重著称的三晋大地,也出了位天马行空的天纵奇才。

被梁启超归为清初六大师之一、全祖望称为“长江以北,无出其右”的傅山,是位终生拒绝出仕的游民,涉猎极广竟无一不精——书通行楷草隶,有“清初第一写家”之名;画则位列“四僧一道”,是最高的“逸品”一级。同时兼为医学圣手、武术大师,甚至还是晋商祖师爷……以至于被后世称为“学海”,意为海纳百川,深不可测。人脑总会有局限,但傅山的局限一般人可能找不到。

尽管生前姓名很少见于正史,甚至地方志上也只是寥寥几笔,傅山身后却被作为山西制造的头号文化偶像为后人纪念。山西博物院的年度大展《霜满龛红:傅山的生平、思想与学术展》,得以从多个维度一窥这座仰止高山的“B面”,不那么为人知的几角峥嵘。

“真山”关不住,侨黄看霜红

傅山,字青主,又名真山,号朱衣道人,又号侨黄老人。在晋博的大展中,上述几个署名于其作品间交替出现。展览中整整一单元,是四十卷荦荦大观的《霜红龛集》,本次大展也正是因这套巨著而名。《霜红龛集》并非傅山生前自己著述,而是历经二百余年其粉丝们的整理刊刻而成。其中,晋博此次展出的馆藏,正是末代山西巡抚丁宝铨主持的“丁刻本”,也是市面上的主流版本;自号“傅青主门下走狗”的王晋荣主持的宝傅楼版本,则被晋祠博物馆收藏。更巧的是,两大版本都刊刻于清亡那年——整个有清一朝,都在尽力回避这位明代遗民的影响,但即便二百年过去,文化的生命力并非权力的巨手可以扼杀。

清代太原八景,其一名“崛围红叶”。直到如今每逢深秋,崛围山就被来观叶的人们变成天然停车场。而崇祯末年,傅山也看上了这座风景胜地,在此筑青羊庵耕读修道,著书立说,青主即是因此得名。清亡后,他披上道袍在此出家。事实上,这也是作为地方名士的他,逃脱为新王朝做事命运的唯一途径。作为丘处机祖师第六代弟子的傅山,按龙门派“道德通玄静、真常守太清”的辈分,成了傅真山。一席朱色道袍,表示对朱明王朝最长情的怀念。

青羊庵改名霜红庵,也同他在改朝换代时的际遇有关。那之前,刚刚发生了清初四大奇案,其中“通海案”等三大案都发生在江南,唯独北方有“朱衣道人案”。不用问,傅山正是本案的男一号。作为远近闻名的大v级明代遗民,傅山和反清势力自然逃不了干系,却也并无证据证他曾直接参与谋反。但被落网者供出来,难免要吃新政权的苦头。结果,“甲午(1654),以连染遭刑戮,抗词不屈,绝粒九日,几死”,幸好“门人有以奇计救之者得免。”(全祖望《阳曲傅先生事略》)

《朱衣道人案题本》后来从皇史宬搬家到中央第一历史档案馆。上面有句供词颇为醒目:“今有陕西李秋霜,见有兵马,要反,说'红花开败黑花生,黑花单等白花青’。他清朝戴的是红帽,我们戴的是白帽,就是秋霜壹般,专打红花。”而有清一代,白色装扮都是忌讳,连阿Q“见到”的都是革命党穿着白盔白甲给崇祯帝报仇。“霜红庵”“霜红龛”的命名,恐怕远不只是风景的缘故。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重获自由后,傅山写下了那首代表作,“病还山寺可,生出狱门羞。便见从今日,知能度几秋。有头朝老母,无面对神州。冉冉真将老,残编靦再抽”。五言乐府诗通俗易懂,貌似癫狂的狂草中则是至真性情的流露:除了含垢忍辱的悲愤,更有忠孝不能两全和与之伴生的煎熬。观展次日在汾河畔的傅山书法碑林又见到了此诗碑刻,对“力透纸背”这个成语,有了更为直观的认识。

事实上,道袍只是他免于入仕的保护伞。傅山不仅是事母尽孝的好儿子,更是男权社会难得的好丈夫:他走上“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之路,且专擅最难治的妇科,正是因为目睹发妻早逝而萌生的“兼济天下”之心;而这位好父亲、好祖父,一不留神就成了成功的家庭教育家,其子傅眉、孙傅莲苏等,皆受益于其《霜红龛家训》。

但常言道,情深不寿。傅山不幸,中年丧妻,又晚年丧子。展厅中央的诗文稿,单论书法艺术也许不是最佳呈现——常有大段的涂改和墨污,有的地方甚至整行整段地成了瞎疙瘩;但再没有哪幅作品如这十数首《哭子诗》般动人——即便不懂书法的人,也可以看到时年79岁的傅山,是怀着怎样悲痛至极、几近癫狂的心情以诗祭子的;那些涨墨或水渍的瑕疵,仿佛就是忍不住滴下的老泪。

四个月后,傅山与世长辞。他晚年宗颜“直拙宽绰”,真是学到了家。而傅氏“四宁四毋”(“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难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的书学主张,与其说是美学思想,不如说首先是高贵人格外化成的做人道理。

赵厮真足异,奇人想断肠

在《霜红龛家训》里,傅山对子孙明确提出“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的要求。为了证明有力,连反面教员都足够大牌: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赵孟頫。为证明学正人君子难、学坏容易,他自曝早年临摹赵孟頫墨迹“遂欲乱真”的“家丑”:“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危哉!危哉!尔辈慎之。”

赵孟頫不曾经还是傅山青年时的偶像吗?原来,只因这位宋代宗室不仅投降元代,还做了翰林,“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痛恶其书浅俗如无骨”。其实,晚年他也同被自己亲手扔进历史垃圾堆的偶像和解了。尽管对赵氏夫妇“赵厮真足异,管婢亦非常”的称谓很不客气,但能让他“奇人想断肠”,不是惺惺相惜又是什么!

生于炎夏时节的傅山,是位标准的狮子男,刚烈如火,快意恩仇,对认定的朋友更是没说的。最能体现他“友情岁月”的,是本次展览中最为难得一见的、上海博物馆藏《曹硕公六十岁寿序》十二条屏绫本。受赠者曹硕公与傅山是太原三立书院的同窗,两人自年轻感情甚笃,至明亡后二人同为遗民,更是相互支持。傅青主到底是傅青主,就连恭贺师兄大寿的场面话,在真情挚感之外,也给人留下深奥的体会空间。

比文字更让人叫绝的是傅山的书法。多年的金石学、训诂学研究,让他对异体字手到擒来,“然”字非要按“肰”,那是小儿科,“膝”的月字旁挪到了右侧,而文中第一个“舞”字头上的帽子甚至改挂腰间……这既是晚明文化界尚奇风的登峰造极,更是遗民间的联络暗号。当年顾炎武初次北上和傅山见面,傅山说“汀茫久矣”。按训诂学,“汀茫”即“天明”,既说了时辰,更表示了自己人身份,最重要的是,要是身旁有密探,肯定是一头雾水,安全得很。

但这样的密码游戏,在傅山1660年代以后的作品里就再见不到了。而这也是受客居山西的顾炎武这位老友的影响。后者那时正耕耘于其不朽之作《日知录》,呼吁吸取明亡教训、把精力放在经世致用上。而南北联手、经世济民的第一个受惠对象,居然就是自己——为了保证顾炎武这位南方来的旅行大V的经济安全,二人联手设计了通存通兑的票号制度,可谓晋商之祖师。

南北两位大咖也曾“掰面儿”。原来,当年顾老弟苦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为名医的傅老哥听说了,“浼之诊脉,云尚可得子,劝令置妾”。结果,可怜顾炎武“不一二年而众疾交侵”。一代大儒倒不愧是经世致用之人,把羞于启齿的自丑,写成千古名篇《规友人纳妾书》,顺便点名批评了傅山。

但看完展览的倒数第二个单元“傅山与医学”,不得不说顾炎武冤枉他大哥了。无论是集傅山医学理论大成的几部医书,还是几张亲手开的药方,都体现了养重于治、因人而异的科学思想。特别是再好的药,“高年人不得多服也”的医嘱,保准能让顾炎武哑口无言。

“明亡于奴,非亡于满”

徜徉在“傅山生平”单元,笔者脑海里不禁冒出“我本是中原地一介书生,自幼时读经史悟道提神……”这一经典唱段源自新编晋剧《傅山进京》。

其实,在真实的历史中,傅山虽然“为子孙也为你县令前程,舍老命再进京”,却巧妙地回避了直接当面“一会当朝的年轻人”,得以保全名节。

既然有再进京,那必然有初进京,青年时的第一次进京,傅山真见到了皇上。只不过,他见到的是崇祯。

静静躺在展柜里的《因人私记》手稿册,每一个字都是惊涛骇浪:那是傅山以亲历者的身份,对明末最后一场大规模学潮风云的记录。虽然傅山等三晋学子“公车上书”的结果,是成功面圣救下了自己恩师、山西提学袁继咸,并让诬告者得到惩处。但正是从那以后,他对明代政治心灰意冷,回乡后也再不着意仕进,从此变成了隐士傅青主、傅真山。

当年,笔者曾对《傅山进京》里傅山那句“明亡于奴,非亡于满”颇有微词,觉得是以今人之史观给古人削足适履。看完这次的展,想法有点变了:如果你惊奇于同是一介凡人,傅山凭什么迸发出他人活几世也不得的极致精彩,其实《教父》早就说了:“花半秒钟就看透事物本质的人,和花一辈子都看不清的,注定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图片来源/山西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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