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来无此作矣——陆恢记

陆恢《楚山清晓》图吴江博物馆藏

黄宾虹《近数十年画者评》论陆恢，云：“山水专宗四王，渲染尤能逼肖……壹志廉州、清晖，务极精能。”近年来，艺术史家李铸晋先生领衔所编著的《中国现代绘画史》也撰述陆恢一节，可见陆氏绘画成就，并未湮灭于画史，也不应湮灭于画史。

一

陆恢（1851—1920），号廉夫，世居江苏吴江同里镇，赁屋于羊角湾人和堂药店间壁。其父原姓顾，名孝德，后因入赘陆氏而易姓氏。陆恢幼即好绘事，辄向其母索要果饵钱，暗自购纸，戏作鱼虫舟车，生动有致。年十四，父、祖相继亡故，家道中落。陆恢决意攻读科举，惜一应童子试不售，即弃去，继而专攻绘事，终以画家驰名。陆氏习画初师同里刘子和，子和善花鸟，取法吴门周之冕、王忘庵一路，以小写意见长。又师周庄陶诒孙，诒孙工山水，画法简洁，设色含蓄。刘陶二师，画仅入能品，于陆恢不过启蒙而已。光绪十三年（1887），陆恢自同里镇迁居苏州，以卖画自给。陆氏初到苏州，“赁屋于大井巷，矮屋三间，历尽艰苦。”是年某日，吴大澂路经裱画肆，见壁上有陆恢画，惊呼：“三百年来无此作矣！”大澂在朝为重臣，在野为名流，于文物书画鉴赏，尤称一代巨眼，陆恢知遇之缘，自此而始。大澂即邀陆氏为西席，教馆客居于吴家，陆恢得以衣食无忧，又得窥陆氏所藏明清诸大家画法，眼界大开，技艺精进，笔墨一脱庸俗。大澂又雅好收罗三代鼎彝、宋元碑帖，陆恢也能一一辨识其真伪，评骘其优劣。光绪十五年（1889），大澂丁母忧家居，与怡园主人顾文彬倡议成立“怡园画社”，团结吴中画坛名流十余人，商讨艺术，交流心得，陆恢自然在邀请之列。吴大澂诗中称誉陆恢：“廉夫德性比良玉，穷年雕琢成圭璋。精心密契娄东王，踵门索画多不偿。”

吴中诸画家中，陆恢与金心兰相识最早，心兰于同治年间，曾为同里人和堂药店店伙，那时陆氏尚在故里，两人便因画订交。心兰善山水，蹈袭四王，梅花近乎扬州八怪汪巢林，陆恢颇为称道。陆氏与吴昌硕相识则在光绪十六年（1890），时值昌硕二度来苏，寓居吴平斋两罍轩，经平斋介绍，便结识吴大澂，由大澂之介，又与陆恢等订交。昌硕那时所作的《怀人诗》中已有“陆廉夫恢”一首，诗云：“枕簟迎风卧碧苔，君家雪巷对门开。不嫌野性谈诗恶，手把芙蓉避暑来。”浙江省博物馆所藏昌硕《荷花图》亦题此诗。昌硕曾为陆恢治印多枚，其中“画癖”一印尤为著名，收入《吴昌硕印谱》。陆恢与顾若波、倪墨耕、吴秋农、顾麟士等画坛俊彦大都相识于怡园画社。

二

光绪十八年（1892），陆恢卜居桃花坞，而画名已溢吴门。同年闰六月，清廷补授吴大澂为湖南巡抚，陆恢以幕友身份同行入湘。是年重阳佳节，大澂偕诸幕友，登临长沙岳麓山，陆恢以大澂抚湘所经历之所，分绘成六图记其事。陆氏游湘期间，曾作《衡山纪游图》八幅，许为平生杰作，人称可与黄易《访碑图》相媲美，此画藏于大澂处，大澂文孙吴湖帆《吴氏书画记》有著录。光绪二十年（1894）七月，大澂向清廷奏请率湘军赴朝鲜督战，清廷准其奏，大澂即交卸湖南巡抚之职，往山海关随李鸿章驻扎，陆恢与吴昌硕等亦同往。陆氏得以游历辽东，领略关外雄奇山水，心中丘壑，愈加丰沛。光绪二十一年（1895）三月，大澂还任湖南巡抚，而廉夫倦游辞幕，归苏州专事画业。

光绪二十二年（1896），大澂亦归里，又与陆恢及怡园画社诸友书画相娱。怡园画社直至吴大澂、顾若波、金心兰等先后谢世，渐于停顿。继而昌硕、墨耕、秋农等又往上海发展，陆恢的卖画生涯也因缘际会，时时往来苏沪之间，曾入“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上海书画研究会”等社团，终与昌硕等人，以“海派”名家驰誉十里洋场，跻身“海上六十名家”前列。

《承华事略》原为元代名臣王恽进呈太子之书，意在劝勉太子效法历代明君勤于政务、定国安邦。光绪帝曾敕命徐郙、李文田等对王恽之作逐段释义、加以图说。光绪二十二年，湖广总督张之洞召集海内名画家作《钦定元王恽<承华事略>补图》六卷，而邀陆恢总其事，共计四十图。陆氏于图中所绘人物衣冠、彝器陈设，无一不详加考证，悉准历代制度，布景古雅得当，虽为插图，而运笔遒劲，毫无工匠俗韵，事竣，朝廷对于陆恢“褒称有加”。此书后经武英殿刊刻，成为晚清宫廷版画代表作。

陆恢见识广博，临摹古代名迹既多，便熟知历代名家气韵笔法，故能鉴别真伪，评定良庸，一时收藏名家争延往家，鉴定所藏。浙江平湖“传朴堂”主人葛金烺，藏画甚多，曾编订《爱日吟庐书画录》四卷，其子葛嗣浵，请陆恢续为整理鉴别，撰成《别录》四卷，于1914年成书。浙江湖州南浔大藏家庞莱臣，居家沪上，经商致富，收藏历代名家书画五千余件，既精又多，也慕名邀请陆恢鉴定，遂于宣统元年（1909）编成《虚斋名画录》十六卷。武进盛宣怀，亦官亦商，所收藏的书画，多为送礼之用，也都仰仗陆恢的眼力加以遴选，以免假画坏事，累及其交际。

三

陆恢学画，自临摹名迹而始，早年多学吴大澂家藏，根基初备。自光绪二十三年（1897），陆氏客海上庞莱臣家，凡见名画，即便寻丈巨幅，也必杜门谢客，独萃其精力而摹之，故对古人画法熟而又熟，笔墨日臻精妙。陆恢曾云：“艺工矣，不辅以学，匠焉耳。学富矣，立品不高，下笔必不能超凡入圣。”故陆恢作画之余，或读经史，或考订金石文字，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可知陆氏一生所求，是作一学者型画家，以学问见识为根基，以古人画法为本源，参以己意，自立门户。

谈陆恢的画艺，必先谈其所用之笔，古今毛笔，大略不外狼毫（亦称硬毫）、羊毫（亦称软毫）或者兼毫（软硬相兼）三类。自魏晋“二王”亦来，古人多用硬毫，如智永《真草千字文》，顿笔处时有贼毫直出，即是硬毫所致。到北宋米芾时，方以较软之笔书写，故米字笔画丰润圆熟，其子米友仁作《潇湘图》，自题“羊毫作字”云云。元明以后，书画家仍多用硬毫。用极软的羊毫作字并形成风气，大约要到清乾隆年间的翁方纲、梁同书等人之后，而用极软的羊毫作画，尤其是画山水，陆恢可称先驱，据徐邦达先生《谈古书画鉴别》的记述：“晚清以来，才见到陆恢等人全用羊毫画的山水画，形成一种比较肥软的线条。”徐氏所谓“肥软”二字，似可商榷，陆恢虽以羊毫作画，却笔力雄强，所以“肥”者有之，“软”者不甚允当，若代之以“润”则更确。故陆恢的画风，不论山水、花鸟乃至于人物，都有羊毫笔迹的特色，并以羊毫运笔的难度、丰润的笔意，区别于古人、时人乃至后人。明了此事，方可解读陆恢之画。

陆恢所作山水，多标题摹仿古人，唐宋元明以来山水名家，囊括多数，如杨升、郭熙、赵令穰、黄公望、赵孟頫、高克恭、吴镇、唐寅、董其昌、龚贤、华岩等不尽一一。究其根本，实多临摹或者转摹于“四王吴恽”画本，吴湖帆则称其山水：“由乌目（王翚）入宋元人堂奥。”陆恢山水的用笔，自求“厚”、“苍浑”、“有致”、“雄深沉厚”等气息。设色多在水墨之上，赋以浅绛、青绿，以墨为里，以色为表，墨色交融和谐。构图于云水虚空之处，颇见用心。读陆恢自题款识，便可知其画旨。廉夫论画山水题句，颇能抒发其心声。读陆恢山水画，其工细严整者，笔多于墨，近于王翚，同道颇为推崇此种格调，故目廉夫为“当代王石谷”。其写意萧散者，用笔疏朗文雅，近于黄公望、王时敏；其水墨氤氲者，墨多于笔，近于二米、高克恭；其超逸多姿者，用笔率真苍老，则近于华岩。又，陆恢一生游踪广阔，外师造化，一一印证古人所作山水画法的来历，补益临摹的不足。陆恢所作花鸟，全学恽南田派，以没骨为主，稍稍间以勾勒，笔致沉雄，略显粗放，设色润泽雅致。陆氏极推崇南田画格，其自题《饯春图》（故宫博物院藏）云：“善写生者，宋人精到，元人运意，明则画师两朝，不能自出新意。国初南田融化古人，运山水于花草之中，故生趣盎然，而为后来开畦径。予特取其巧思，而以雄壮出之。”故知其花鸟，于南田秀逸之外，力求“润、光、苍、滞、浑厚、生”六意。据吴湖帆云，陆氏亦作人物画，取法于唐寅，然不多见。陆恢善书法，为嘉道以来碑学一路，意态大气平明。

四

宣统三年（1911），陆恢卜居苏州河沿街，筑破佛盦，继以笔耕为娱，索画者不绝如缕。1916年，夫人陈氏逝世，陆恢自此意兴颓丧，病老渐渐缠身，1920年农历九月十二日，因中风卒于家。陆恢有二子，长子名翔，震旦大学理学院毕业，精通法语，供职于世界书局，为民国时期知名编辑，抗战胜利后卒。次子名永瑞，事略不详。陆恢生平事迹俱载《陆廉夫先生事略》（王同愈撰）、《陆廉夫先生暨德配陈夫人墓誌铭》（何实睿撰）。陆恢既为一代画坛名家，请益求学者益众，门人计有：吴湖帆、俞振飞、沈塘、王念慈、顾墨彝、沈蕴石、刘陌青、沈研荷、陈迦盦、黄裳吉、樊少云、李有邻、管一得、宗履谷等。其中，吴湖帆为吴大澂文孙，六岁即发蒙习画于陆恢门下，为陆门绘画成就最高者。俞振飞，为陆恢老友俞粟庐之子，亦善画，后以昆曲名世。樊少云以山水知名，吴琴木出其门下。陈迦盦以花鸟知名，陆抑非承其学。

陆恢生于现代文明将启而未启之时代，故论其绘画，仍应以传统标准为之，较之同时代的画家，陆恢确有过人之处，学“四王吴恽”诸法，而力戒其媚秀孱弱之弊，用笔脱胎于嘉道以来的碑学书法，饶有时趋的金石气息，以浑厚华滋为尚，意态秀逸宏深，风格承上启下，有古有今，值当“四王吴恽”画派殿军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