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关的美学表情 ‖ 窦小四
作者
窦小四
冬天一来,马关,这个古老的小镇,就格外清晰地突显出它的本来面目来。
倘若要在世间纷繁复杂的物象里找寻出一个最能用来直接而贴切地形容马关的,我想,必定是中国传统的山水水墨画无疑了。
黑白着色,别无庞杂斑驳的颜色与神情。
马关高瞻俯瞰的模样,是浩渺宇宙里,大自然神奇恢弘的大手笔。
马关,这幅巨幅水墨山水里,最显眼的,是黑。
天空是苍苍,大地是茫茫,水是没有了,冬天已到而冬雪未至时分,马关的河流是干涸的,更别说会有鱼儿这样滑软灵动的生物生存期间了。
干枯的树枝,古旧的屋瓦,老木的门扉,家家户户,还有宁静的场院,和场院之外一直延伸到无穷远的小路。
在这黑白主色调的一清二白里,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明丽,那就是串挂在屋檐下,或者耸立在院子一角的金黄而雄壮的玉米棒棒了。
一切都是凝滞,凝滞地,仿佛,连人也可以被忽略。
人之所以能被忽略,是因为,干枯的山,干涸的水,干燥的泥土和空气,让人们都更加宁愿盘腿而坐在那一方温热的土炕上,或茶或茗,或烟或酒,或者什么也不做,只与儿孙话嬉闹。
站在长江边上的时候,眼睛里看到的,鼻子里闻到了,皮肤中浸润着的,永远是湿漉漉的水气。
而站在马关的任何一片土地上,你嗅到的,你摸到的,你的皮肤呼吸到的,你的眼睛看到的,永远是土味,土是黄色的土,味儿是泥土的味儿,是干燥,是皲裂,可是,里面夹裹着的,更多的,是晴朗和温情。
我想,如果要用一个人来形容马关的话,最适宜的,首先,是庄子。
庄子说,有一个国叫假国,假国有一个人叫林回,此人逃难之时弃壁玉而携婴孩,人问其故,林回言,婴孩是本性而壁玉是利益,因利而聚者必因利而散,患难与共之婴孩却可以生死与共。
于是,庄子说出了那句惊天骇地的至理名言:“君子之交淡如水”。是啊,这一如泥土的马关,淡而清,清而古朴,意蕴绵长。
这个宽袍大袖的老人,衣服必定不是鲜艳的色泽,他也必定不会三五天就洗一次头发,于是,连他的表情和气味儿,也必定是和马关一样,古拙而朴素的泥土气质了。
人物一理,向天地学豁达,与自然通淡泊。
马关的山与水,马关的山水与人,非为利而生,非为利而聚,一切都是淡然相守,同生共死的豪侠君子气。
清贫就清贫,哪怕身着一袭旧衣裳,马关,只用那水墨山水的黑白两色,就能高致而和雅地站立出自己不屈的风采。
庄子最后在摆渡完举世人众之后,仙逸而逍遥地消失在中国文化史的漫漫长河里。
庄子走了,他的精神却没有走,若干年后的某一天,一个马关的女子,独坐巴渝北窗,以笔墨答谢这位神仙般的老人,以他的神思和意趣,极好的阐释了她的故乡马关的精髓所在。是啊,君子之交淡如水,从来浓妖不能久,而淡水长和流。
接下来,是杜甫。
我曾经问一个学生,刘亮程为什么以三十岁为界,开始对下雪这件事有了截然不同的态度?三十岁以前,每当下雪,他就欢呼雀跃,兴奋不已,而在三十岁之后却寂寂然回望白雪而畏惧以痛?
生曰,因为,我们每个人,大约都是三十岁之前很李白,而三十岁之后,很杜甫。
这是我自从教以来,遇到的最妙解答。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历经几朝几代战乱之后,傲骨雄风的马关,在草木深了几回回,历经血腥祸乱之后的今天,依然挺立在大西北苍茫的黄土地上。
“茅屋为秋风所破”,“路有冻死骨”,这是曾经在战乱时候和国运诡谲时分,寄居在马关的人们的民生写照。
无数个父亲说,有时候乱兵来,有时候来土匪来,也抢,也杀人,民不聊生啊,民不聊生。
无数个母亲说,真的饿,野菜挖完了,剥树皮,树干光秃秃了,吃“斑斑土”,斑斑土就是“观音土”啊,吃了肚子胀,胀死不少人。
“你九斤婆婆,就是一背斗萝卜换来的啊。那时候,啥都值钱,最人不值钱。”母亲说。
这就是曾经的我的马关,在时光流逝的几千年光阴哩,曾经祸患频繁而满目疮痍。
我想,如果当年的杜甫,能有幸来到马关的大地,放眼马关大地百姓,他一定会拂长袖而掩面泣,哀民生之维艰而不能语。
他也曾有诗句言:“北池云水阔,华馆辟秋风。”池是没有的,秋风之气,却常伴马关。
然而,马关既然是水墨山水,那黑的,是杜甫,而白的,就一定是李白了。
这个出生在西域碎叶城里的,风流浪荡的盛唐才子,好酒任侠,笑傲王侯,却也会在落魄失意时分,幽叹一句:“拂彼白石,弹五素琴”,此种悠然豁达与远世无争,像极了我的马关的面容和品性。
后来,他们都死了。
庄子死了,李白死了,李白死了之后,杜甫也死了。我却又想起另外一个唐诗人,他说:“念天地之幽幽,独怆然而泣下。”这是谁?这是陈子昂啊。
我其实很想告诉之前那个学生,三十岁之前,我们都很李白,三十岁之后,我们却都很杜甫。可是,当你活到五十、六十、七十岁的时候,你就会很陈子昂。
活到一定年龄,人们的心里、眼里,就没有了这小小的自我,人们就会自觉自然地承认自己的渺小,承认作为人类的自己是真的渺小,真的渺小啊,沧海之一粟啊,沧海之一粟。
是啊,那个时候,你就会慨然长相问晴空浩宇,人生代代自消亡,何以唯有你天地长存不朽?
是啊,我的马关,它长存不朽,离乱会来,它也会过去;饥寒会生,它也会成为历史;还有马关的世人,总也会生了又去。而只有马关,这块繁衍生息了无数马关人的苍茫的黄土地,这看似漠然无情的一副水墨山水,在它不管经历了多少岁月的风刀霜剑之后,依旧巍然不动地屹立在地处中国大西北的黄土地上,千年不改忠诚。
……
水墨山水尤重留白。
而留白之意,其味无穷,是言有尽而意无穷,是高邈,是深远,是无限的高邈与深远……
后来!
后来国运也丰润起来,后来,人们的脸庞和肚腹,也丰润起来,于是,每当冬天来临,马关的雪也一同肥了起来。
仓廪实而知礼节,远山慈而近山让,一同肥润起来的,自然是与马关相关的一切人和事。
依然是水墨山水,却不再是“瘦金体”般模样了,好时代里好生活,马关的表情里,也是盛唐官宦人物笔下高唐美人体态里的丰腴和宽和了。
有了高龄的老人,虽然也还是粉菱一样的小脚,可是,那只是历史的遗症罢了,这如同马关的山脉的沟沟壑壑一样的褶皱的纹路里,是藏不住的脸上的欢喜和福气,这欢喜是肥的,这福气是厚的,这欢喜和福气都是真的。
四世也同堂,五世也同堂,抖手抚儿孙,苍颜映酒红。
谁家的壮年汉子,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早晨,拄着一把锄头,在自己的田头地埂吆喝一声花儿:
妹妹你在那达哩
想得哥哥心急哩
若要哥哥不心急
妹妹捎个话话来
……
还有孩童,饱圆的红脸蛋上,虽然依旧斜抹上去鬓角鼻涕,可是,那嘴唇,是鲜艳的红色了。
盛世和平时候的马关,就因着这些老、中、婴三代,甚至四代,而连冬日里大地的气色,也和暖旺盛起来。
我静坐凝望,冬天的马关,想必就是这幅样子了吧。
鸡鸣狗吠晓风清,田地独步暖闲身。我想,待及明年春,我们的马关,想必又是另外一番风情动人的模样了吧。
冬天的故事,冬天讲,而春天的故事,也就留到下一个春天再来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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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