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天地 | 王雄:在 鲁 院

遇 姐

帮丽华姐抬第一次水的时候,我就预感到还要帮她抬第二次水,抬第二次水的时候,对于第三次、第四次的期待也就成了惯性思维。只是如此的反复和循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当这时间过半,进入倒计时,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惯性思维,是一种浮在浅表的假象;客观的事实是:杨絮和柳絮漫天飞舞的一个月时间里,我们在京城的鲁院同学三十天,从飞絮开始到结束的一个过程罢了。

不知道丽华姐究竟比我大几多,她说大着就是了。丽华是她的名,除了叫她丽华姐外,还可以叫她丁姐。丁是她的姓。只是以文字的方式叫她“丁姐”,前面的甲、乙、丙诸位姐的发掘和排序,便成了头疼和费脑的事情。一个月的同窗时光,说快也快。快到根本来不及扑捉飞絮从我近似光头的短发头顶,忽地升高一个音阶穿过你的黑发的那双巧手,瞬间的轻抚镜头。

  一直以来,“抬”在我的字典里是需要两个人来完成的。儿歌加故事:“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呀没水吃”。是我认知“抬”的原始出处。而丁姐的“抬”,一下子让我意识到云南人(至少是丁姐所在的那片区域)精炼的情感表达方式:大家在食堂就餐时,她用喝剩的酸奶盒装着班长(贵州籍先生)送她的油炸辣椒,放到圆桌中间与我们分享。看样子班长已经送给她好几天了,因为酸奶盒都快见底。轮到我的时候,只是象征性的挑了一丁点儿,她便发话了:“这一点点都消化不了,我又要抬回房间了!”一个“又”字、一个“回”字印证了我前面的猜想。回前面的“抬”字在我心里激起了一阵新鲜而陌生的好奇。

  “这可以握在手掌心的酸奶盒还需要抬吗?”我不解。

  “是呀!我从房间抬到这,再从这抬回房间,好几次了!”

  “它很重吗?需要抬?”显然这里的抬是从和尚吃水的故事里开的口。

  “这个不是重的问题!是我们语言表达的习惯问题!再说这个酸奶盒其实也是很重的!”

  我没有再搭话,再搭下去也就把她看重班长送辣椒的情意留白,残忍地给挤满了。这样的对话方式让“抬”字在我的字典里找到了近义字——“拿”。

  饭毕,为了体验一下丽华姐的“抬”式运动,我便对她说:“我帮你抬回去吧!”

  “不用!这儿没有绳儿!也没有和尚的抬棍!”显然她对我的惊诧和好奇已经完全释然。结合彭学明老师在课堂上讲的“母亲老着个身子在地里忙碌着”,我深深地理解了“抬”和“老”一样准确地表达着特殊环境下,鲜明的个性情感。

  抬水没有用到绳儿,更没有用到抬棍!水是超市的瓶装矿泉水,丁姐用它来泡茶,泡云南的古树茶。说是用房间的自来水烧开泡的茶喝不了。我是个不怎么爱喝茶的人,母亲曾经在我招待朋友们来家喝茶,准备用电水壶接水时,抢过电水壶去,装了饮水机里的纯净水,并悄悄对我说:“自来水泡的茶是红色的,纯净水泡的才是绿的。”这样的经验在丽华姐身上体现出来的时候,让我对母性的某种尊重和敬畏再一次得到了提升。

  由这泡茶的水,我记起了4月11日来鲁院的那天,五个多小时的动车过后,车窗外突然出现一块牌子:南水北调工程管理处。心想这恐怕就是北京了罢。第一次来,第一次坐动车,只能用网上记录的到站时长来猜测。这样的猜测不仅仅让我在动车的铁轨之上进行了一次快速的行走,同时也让我的心在南水北调的平静水域里划起一道看不见的波澜。从峡江到平原,从引江济汉到南水北调,都是在我移民后的17年里一一顺序串连起来的大事件。如此,从南往北,而后的一个月停留,便有了文学以外的情结和意义。

  我坚持把自来水烧开了喝,我坚信这水有很大成分都来自我的故土母亲河——长江;也乐意帮丁姐去抬矿泉水。她的矿泉水有时候是一大瓶的农夫山泉,有时候是两个中号的怡宝,小号的康师傅因升数太少,自然不在选择之列。一个的时候,我背在左背上,两个的时候,我一手拎着一个。用自己无意的实际行动为“抬”字又找到了两个亲戚——背和拎。

  丽华姐除了泡茶,还煮茶。在自己的房间用从家乡带来的紫砂壶泡茶,招待前来敲门的同学;在隔了几间的同学房间用电水壶煮茶,分给观摩艺术家同学手艺的数位同窗。我用她让我帮忙抬水的间隔时间的长短,推测着她的泡茶与煮茶的交换频率。进而在脑海里想象着这两个场景交替的画面场景。哪怕这样的场面我只各经历了一次。

  我把这样的个人“做派”延伸到老师讲课的提问环节,丁姐揪住我在食堂的某个“爱表现”的小辫子,批评开来,说我很孔雀。我不知道孔雀在她们云南的词语语系里的具体释义,但我预测它远远不止“抬”那么简单。

  “我们云南孔雀的意思就是那句:无事献殷勤,怎么怎么地,后面我就不说了……”丽华姐完全带着玩笑的语气说完这些之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孔雀一词,一定是带着性别的,它绝对是雄性的。用它的开屏来形容一个人爱表现自己的同时,还给予了明显的性别区分。后来我和她讨论孔雀的性别时,她否定了我自作多情的词外释义。在我一再坚持自己的看法时,她说:“如果你把我们云南的孔雀看成是一个形容词的话,那么我告诉你,那就已经不再是我们云南的孔雀了,它就和你一样孔雀,变成了你们湖北的孔雀了。在我们云南,说一个人很孔雀,其实是把它当成一个名词,自然地脱口而出的!没你说得那么多讲究!”

  一场争斗因一个词的词性转变,戛然而止。深夜。失眠。我反复地纠结着:我难道就是那只很孔雀的湖北孔雀?孔雀到让同学有些“反感”?凌晨的梦里,丁姐是一只凤凰,栖居在鲁院的一棵梧桐树上,另外的一棵梧桐树上,落着我这只湖北的孔雀。关于这两棵梧桐树的叙述,早在第二十八期少数民族作家创作培训班学员报到的第一天晚上,就已有同学制作了美篇:“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梧桐树,另一棵也是梧桐树。开满鲜花的梧桐树下引来过无数的凤凰。”或许丽华姐只是这无数只凤凰中的一只。梧桐花高高地两厢对望,开出一片片紫色云霞,在蓝天的背景布下,像一个个小喇叭。花落下地,孔雀和凤凰吸食着它的花蜜。甜到不愿醒来。

  其实,从家里出发,沿动车轨迹一路北上,不知名的地方,到处都是梧桐树、到处都是紫云霞,而我更愿意把鲁院里两棵高大粗壮的,看成是沿线一路的集合。其中的某一棵还落了凤凰。也许这种说法或多或少有些孔雀。但抬出一些词语与某些词语对称也好,押韵也好,还是蛮有必要的。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符合自然的。比如:在飞絮漫天的一个月里,梧桐花同样会开满整整一个月,只是人们在抱怨飞絮惹人过敏的同时,遗忘了童年时期,怎样小心翼翼地去掉梧桐花蒂,而后吸取那如同针尖般细小的蜜。

  丽华姐好几天都没有邀我去帮忙抬水,超出了我推测的规律周期之外,想问来着,又想着可能之前总结的那些规律,还没有到往复循环的结点,这新的状况不过是往复循环的某个新起点,如此一来,便有了新的格局。

  在习惯和适应北京干燥气候之后,在知道洗了衣服不用晾到太阳底下,一天也能干之后,便不再着急清洗换下来的衣服,更多的剩余时间我们选择了有目的或没有目的地外出、聚会、闲逛、购物。从《民族文学》杂志编辑部出来,丁姐跟我说她渴了,喝太多太多“娘家”(同学们一直认可的说法,我们是少数民族的写作者,而《民族文学》主要发少数民族作者作品,说娘家是确切的。)的白开水,越喝越渴。我说后海(后海就在编辑部旁边)水多。她狠狠地踩了我一脚,最终在一家店铺里,选择了汽水来“抗议”我的玩笑和区分每次抬的矿泉水。

  几乎每一次出行,不管远近,丽华姐不光带着我,还带着她的那副大墨镜。我跟她的合影里,她就是“黑社会”的大姐大!我在跟她开了几次:“你不在我都没有安全感!”的玩笑之后,强烈而慎重地以半开玩笑的语气跟她商量:“我可以不叫你丁姐,或者丽华姐不?”

  “那你就直接叫姐得了!”

  没料到我的下半句被她脱口而出。

最后的别离

  我相信,也敢断言,班主任程远图老师在微信群里,下发了结业总结表格文件之后,绝大多数同学都用百度搜索了相关的网页,包括我自己。这交差的复制与粘贴组织出来的文字,在大的条条框框里还是游刃有余的。附带的相关网页有好几个博客里除了应付性的文字,还贴出了相关的日记以及在鲁院具体的创作成果,多的有几十万字,发表的也有数万字。汗颜的绝对不止我一个。虽然在爬完长城之后,景区的工作人员给拍了照片,并发给了“好汉证”,但在此时,我却好汉不起来。

  从在宿舍听见上课的第一声预备铃开始,我便以为每一天的铃声都是固定的,有规律的。在学习时间过了大半,临近结业之时,才发现原来铃声都是按照课程表来的,临时的加课、调课老师们也会做出相应的调整。没课的时候,根本没有铃声的打扰。好几位讲课的老师都强调:来鲁院更多的时候是来感受它的气场的、气息的。文学的气场、文学的气息。这人性化的预备铃声绝对是文学气场、气息里,具体到可以听得到的微妙的组成部分。

  老师给排的姓名牌,在老老实实的四五天之后,变得活跃起来,相互地交换着坐,只为熟悉熟悉短暂的同窗;留言薄在课堂传递着留言,诗集敲着门的赠送,70、80、90瞬间回到青涩的学生时代;捏泥人的同学带出一大帮“徒弟”,徒弟们学得认真,只为离别后回到家可以将其手艺教给自己的孩子;写诗的同学用40首诗把男女同学的性别比例调得均衡,她却成了诗外的一个,不知道有没有一首诗是写给她自己的?或许她本身就是这架天平中的平衡螺母;南京同学的家乡板鸭在食堂被撕食两餐之后,还有人在群里问:送给谁下酒;一楼大厅的夜晚也逐渐热闹起来,兵乓运动的声响合着沙发上男、女民歌合唱的节拍,荡出厅外。唱完再蜕掉高跟拖鞋,赤着脚上阵把黄色的兵乓球,抽进天花板的逢层里出不来。

  这一个月,是我的指甲长得最慢的一个月,也是指甲零损伤的一个月。按照以往在家的惯例,每半个月是必须要剪一次指甲的,它比我的略带卷曲的头发长得还快。长得快还不修剪的话,损伤也就随之而来。这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株南方的植物,北上假植之后,瞬间丢失了原本充沛的水分。以至于比我更南的美女同学借我两次指甲剪,我都忘记拿给她。在我的思想意识里,她跟我是同属的两株。

  湖南的古丈茶和云南的古树茶,在各自的房间以及课堂后排茶水桌上,一男一女地较着劲。在各自房间的时候,用手机在微信群里招揽“门客”,在课堂上都坐到后排,眼瞅着你的茶叶快没了,我就补上;你的补上了,我就搞服务,给老师同学端茶倒水,让你的早点被掏空。让你虚的不光是肾!外出聚餐时,门口的招牌上,用红色粉笔写下的本店特色菜单里,“刀拍前男友”成了新亮点。

  星空下的鲁院庭院,有同学跟在场的我和另外几位同学说:“我已经仔细数过了,这院子里一共有多少棵树。将来你们谁写文章要用到的话,随时问我,数字已载入我大脑!”接下来的争论无非是数字的准确性,以及树木品种的归类。我沉默着,看着就快高过五层大楼的那棵梧桐树,在并不皎洁的月光下,在微风的轻抚中,不声不响地落下一朵又一朵的梧桐花。花落得很慢,慢得有些不垂直,慢得可以数清某一时间段内的具体数量。但它在下落的过程中顺时针立体地旋转着,飞快地旋转着。快到从枝头到落地,不眨眼睛都数不过来,快到你数着当前的数字却忘记了先前的。数字有时候并不是统计中的确切归位,而是记忆中的第一现场。真要我数,我不会数树,我会数唯一的松树上有多少颗松果。松果上有多少片松栗。

  网上我们买来了好多的《娘》,依仗着某位同学是其作者彭学明老师的老乡,间接地都给签上了名;讲课老师推荐阅读的书目越来越多,多到在结业之前无法一一阅读,便用快递给发回家一些。一起发回去的还有一些冬天的衣物。不来鲁院,像我这样的南方人根本不识北京的四月天。

  从相遇、相识到同窗,从同窗到离别进入倒计时,一个个细节都被毫无删节地刻入脑海。这一个个细节像一个个针尖一样,刺向我们彼此即将别离的身体。唯一可以安慰我们的是在鲁院门口,或者地铁、动车站口、机场的那个忘我的拥抱。

  一想到这个词,我就流下了泪。仿佛它已在我的眼前

  ——谨以此文纪念鲁院鲁民28班同窗情谊

  2017年5月5日于鲁院

作者简介

王雄(作者为右一),土家族。1982年出生于三峡江畔,2000年因三峡大坝蓄水,移民搬迁至湖北省沙洋县沙洋镇。体验了从峡江到平原的地理落差、生活习惯后,提笔写了许多围绕“峡江”和“平原”的散文和歌词。有作品发表于《星星》《词刊》《长江丛刊》《湖北日报》《福建文学》等报刊杂志。有作品入选“湖北年度散文选”、《2016中国年度精短散文》。散文集《从峡江到平原》入选“湖北青年作家丛书”第三辑,由湖北省作协联合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湖北省第六届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28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现为湖北省作协会员,自由职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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