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特刊 ｜童媚娜：原来我没懂
原来我没懂
文/童媚娜
我一直以为我是了解父亲。这个我心中的英雄，曾经的英雄――我的爸爸。父亲57岁了！然而，他正常的生活，在我看来，终结在他44岁的时候。是的，十年前的父亲，是高大威猛，力大无穷，豪情满志的。是我心中最完美的父亲，最仰望的男人。
44岁之后的父亲，日渐消瘦、颓唐不堪。事业上的失败，导致他日日郁郁寡欢，干什么都提不起劲道，母亲从来没有全力支持过他的事业，认为他不自量力，不是做生意的料，言语之间，全是讽刺与埋怨。我心里大抵明白父亲，他太想成功了！他渴望被尊称为“童老板”，他为了这个家，为了他的梦想，奋斗了二十余年。
然而，从来资本积累的角度他，他失败了。从我母亲的鄙夷神情里，他失败了。从一双儿女稚嫩的眼里看，他还是失败的。他无法给予儿女优质的物质生活，更没时间陪伴儿女长大。我记忆中父亲回家的日子，就是年关。我很羡慕我的朋友，天天能看见父亲，而我不能。我知道父亲很辛苦，辗转奔波在外，一个人的日子多孤独寂寞，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抛妻弃子”一个人打拼，回家来工作，不也是很好么？至少一家人可以每天在一起。
日子慢悠悠得过去，风淡云轻。可是父亲仿佛在一天之间就老了。父亲44岁，彻底打碎了做老板的梦，回家，打工，听老板使唤，做给家具铁皮的活儿。三个月回家小住几日。那年，我20岁，在大学里编织我的教师梦，五光十色。从这年开始，父亲病了。身体病了，腰椎盘突出、颈椎病严重，到处寻医问药，无药可救，只能自己做康复治疗，不能干重活。父亲不甘心，我这么年轻，还没赚够钱，怎么能不干活？母亲并没有劝阻：家里没钱，没办法。父亲就这样，硬抗着，天天做活，给家具贴皮子，长时间跪着，能能跪着干。十年过去了。父亲更加衰老，明明只有57岁，却像75岁的老头。父亲走起路来，肩膀一高一低，脊背僵直，脖子无法转动。医学上叫“强直性脊柱炎”。父亲，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我心疼父亲，我明白他说不出口的苦楚。可是，我真的懂他吗？
他总是一副低人三分的样子，抬不起头，面无表情，即便是笑，笑容也是僵硬的。父亲成了木偶人，生活的苦，内心的压抑，活活得把他从内而外逼成了个木偶人。我想到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闰土的苦，生活以及精神的双重压力，把他碾压成了木偶人。可是我的父亲，为何也会变成这样？我家虽不富裕，也算得上是小康之家，父亲这些年开家具店没赚大钱，好歹也是每年都赚了必须的生活费，母亲是个幼儿园老师，从没闲着，一个人抚养我和弟弟，边工作边操持家。我跟弟弟虽算不上优秀，在邻人口中也是懂事乖巧的好孩子。这一切，难道还不够吗？爸爸，我的父亲，我们一家这三十年的生活，我已经觉得够幸福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您，为什么还不高兴？您心中到底在愁什么！
我曾经大不敬地责问您：爸爸，你是不是觉得活着没意思？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
我曾经看见你流泪，当着女儿的面，我搂着您瘦弱的肩膀，我说：“爸爸，别哭。妈妈只是一时气话，你别难过。”您哽咽着说：“是我没用，赚不了钱，你妈才会看不起我。”
此刻，我坐在书桌上，心绪不宁，我的心在痛。我对不起我的爸爸，是我误解了您。我根本没有懂您！一个男人，青少轻狂，二十出头，做木匠出师，带徒弟，开始办工厂，赚得大钱，盖起三间二层楼房子，整个村子是第一家，骑着摩托车驰骋乡间小路，人生得意，风光无限。哪知中年将至，竟颓唐到了这个地步。眼见得别人家起高楼，别墅林立，豪车奔驰，而我家，三十年如一日，原地打转，依旧是旧旧的老房子。父亲心里苦啊！好胜心强、倔强的父亲，怎么能甘心就这样老去，就这样无所事事？可是，不服老不行，身体终究是垮了。心中的“老板梦”总是隐隐作痛，曾经的风光一去不回，落得别人笑话。“管别人干嘛，我们家又不欠别人钱，谁会看不起我们！”我总是这样安慰父亲，他僵着脸，勉强一笑。“爸爸，没事的。有钱没用的，万一你有钱了，而我得绝症了呢，那就没意思了。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我诅咒自己来宽慰父亲。父亲笑了，埋怨我：“傻姑娘，不要乱讲话。我是个没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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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盼着父亲回家，也害怕他回家。因为一回家，过了三天安稳日子，父母就会吵架，无非围绕着“钱”和我那个偏心的奶奶，以及父亲眼中不中用的我的弟弟……我有时候宁愿父亲不回家，假装他在外面过得很好。父亲总是埋怨自己没用赚不了钱，呵斥弟弟无能学模具编程没出息，怪我身体不好还这么拼命工作有什么意思，讽刺妈妈当选村干部天天瞎忙活啥……是的，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我们挺孤单的。父亲在家的日子，我们挺自卑的。尤其是弟弟，从小到大被父亲灌输“要做老板才有出息”的观念，弟弟读书不如我，内向不爱讲话，不喜欢做生意……弟弟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不被父亲看好，父亲总是责难他，讽刺他，说他无用。可我的弟弟，是世界上最好的弟弟，勤劳能干、孝顺懂事、20岁就出门学技术养活了自己，现在在模具行业做得游刃有余，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如此贬低自己的儿子。
我恨过我的父亲，他没有在这个家庭树立榜样，没有给我们带来积极正能量。没有欢笑，只有忧愁。只有永不满足，只有自卑压抑。饭桌上的沉默与讽刺，客厅里的数落与争吵，时时刺痛我的心。
我爱我的父亲，因为他最宠爱我，没有他就不会有我，我身上所拥有的品质：坚韧不拔、积极勇敢、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勇士气质，全是承接自父亲。我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年轻时候的父亲。
这些年，我跟父亲的相处渐渐多了，他每个月回回家小住三天。才发现原来，我没懂得父亲的心思。父亲，一直是他自己，从没有改变。年少时的轻狂勇猛，中年时的颓唐落寞，不变的是那颗心：不甘堕落，不甘落人后，不甘被别人看不起。不甘心儿女不成器。这颗坚韧不拔的心，一直在呢。所以他能用僵直的腰板一蹲10小时，坚持着做木匠活，一做10年了，他还计划做至少5年，可能的话，做10年，因为他儿子还没成家，买房欠下的债务要尽快还掉，因为他心疼儿子。
这是一颗父亲的心，而我，这个女儿，误读了父亲这么多年。对不起，爸爸，请原谅女儿的无知与不孝，请您保重身体，我们一起努力，日子会越来越好过的。
可是，爸爸，请答应我，不要给你自己这么大压力，您慢一点，身体要紧。没事的，我们全家一起努力，很快会好起来的！
多笑笑吧，爸爸，您笑起来的样子，很帅气。您，是我心中的不老英雄，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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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木子叶寒
□图片：林中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