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七十四篇:苏轼之第一次上书言事

  

郑熙亭文存之七十四篇:

苏轼传

第二章 致君尧舜

三 第一次上书言事

苏轼性情爽快,心地善良,与人共事不记小过,人事往来不拘细礼。不到一年,凤翔府上下,斯浑一体,这个求诗,那个要字,当面叫他子瞻, 背后尊称“苏贤良”。家有娇妻爱子,外有宾朋酒会,苏轼在凤翔府安定下来,开始修葺住宅,于隙地开横池,引湃河水入园,注入池中。池长三丈, 池上为短桥。他拆掉了一堵旧墙,在池后建亭。又开堂屋之北窗,轩窗曲栏,俯瞰池上。出堂而南,修一道走廊,通到前庭,走廊两旁,各为一小 池,种莲养鱼其中。池边有李杏梨枣樱桃石榴樗(chū)槐松桧(guì)柳三十余株。他把自己的生活尽量美化,作五言绝句21首,咏其亭池桥窗栏鱼花木。公余和王弗在园中赏花观鱼,引迈儿玩耍,日子过得闲适得很呢!
这时,嘉祐八年(1063)三月,国家出了大事,仁宗皇帝逝世,仁宗之弟仆王允让的儿子赵曙过继为皇子,继承了皇位,是为英宗。紧接着宋选任满去官。新任太守陈公弼,眉山青神人,其夫人程氏,亦苏轼外家长辈。陈太守进士出身,曾为开封司录,转知四州,提刑江东,由京西、京东两路转运使移知凤翔,为政尚严,威名素著,苏轼在乡曾闻其名而未见其面。
这陈公弼为政待人与宋选不同,身材短小,面目黑瘦,目光如冰。因 苏轼出身制科,府吏每称道“苏贤良”云云,陈太守厌不可耐,厉声斥道:“签判即签判,何谓贤良?呼贤良者杖三十。”府中官员方在一起言笑,太守一到,百鸟齐谙,一个个悄悄散去。苏轼是个好玩好乐的人,在欧阳修、 韩琦面前都谈笑自若,遇到这个陈公弼,却感到浑身的不自在。人情随着长官转,尊称“苏贤良”的没有了,求诗要字的也少了,宴酒会诗也无人了。一日,太守忽然召苏轼至厅堂议事,肃然说道:“诗酒误事,非少年所当为。”常命苏轼学律,帮助提刑问囚,并兼任州学教授,致苏轼事务缠身, 常“夜宿学中”。苏轼心下着实不快,每发牢骚于诗句,曾有诗寄子由:“我诚愚且拙,身名两无谋。始曾学书判,近亦知问囚。但知今当为,敢问向所由。”
陈公弼有四个儿子,三个在外为官,只有四子陈慥(zào)字季常跟在身边。这陈慥厌科举,厌富贵,厌官吏,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陈公弼为政虽严,但教子无方,陈慥不服约束。一日,苏轼出西门漫步郊外。见陈慥挟矢奋骑,从西山夕阳坠落处奔驰而来,见到苏轼,下马大笑道:“苏贤良安好。”二人常相往来,学习兵法,论说古今成败兴亡,甚是投机。陈慥常邀苏轼到西山游射,连子由都知道他能射中飞鸟,写诗称贺。
这年春荒,常平仓无粮放赈,饥民有流为乞丐,陈太守断然发府粟 十二万石借贷村民。司官说:“万一朝廷急用,府库一空奈何?”公弼说:“救灾如救火,朝廷降罪,由某承担。”是岁夏粮太熟,府库以新易陈,官民皆便之。七月,秋禾方茂,天又大旱。陈太守对苏轼说:“闻渭水之右, 有太公垂钓处蟠溪茈(zǐ)泉,祷雨甚灵,子瞻速作一祝文,明日便行。”
苏轼于这种斋醮祈祷小文,不须经意,一挥而就,呈给太守。公弼一目十行,蹙起眉头道:“‘岁秋矣,物之几成者待雨而巳’,废话。开宗名义, 当先颂神,祈雨祝文,向谁祈?向谁祝?”说着把文稿一摔道:“重新写来。”苏轼这一气非同小可,他自从《刑赏忠厚之至论》成名,制科入三等,被仁宗皇帝视为“宰相根苗”,苏文已独步天下,虽当世文豪也未曾易一字,何尝受过这般面折,当下忿然而去。
回到家中,拍案顿足,恨恨不已。王弗问知情由,笑道:“吕氏春秋悬国门,千金一字世绝伦。我家长公也忒小器了。”苏轼回味过来,哈哈大笑,立即磨墨展纸挥毫,重新写过, 当晚再呈太守,谁知公弼煞是当真,字斟句酌,“涂黑改定”。
翌日,嘉祐 八年(1063)七月二十四日,出祷蟠溪。当晚宿虢县,县令赵薦任满调离。二十五日自虢县渡渭水,行至蟠溪近处,宿于僧舍。苏轼此时因祝文事,犹耿耿于怀。祷雨必在黎明,五更要赶到蟠溪。此时已过三更,孤灯照影,独自徘徊。见壁同有赵薦题留诗句,因和其韵:“龛灯明灭欲三更,欹枕无人梦自惊。深谷留风终夜响,乱山衔月半床明。故人渐远无消息,古寺空来看姓名,欲向蟠溪问姜叟,仆夫屡报斗杓(biāo)倾。”觅得残墨秃笔,好歹傍赵芦留题处,把诗写了。听得从人隔窗传呼道:“杓星斜挂,五更过了。”合衙人众,纷纷起床,装束停当,点起火炬照路,徒步行至蟠溪。此时大约刚过五更,山头悬着孤月,月照溪水丛山。就在姜太公钓鱼处,摆好香案,众人肃穆环立,陈公弼焚香施礼,祷告致祭,礼成下山,夜宿阳平关。二十七日自阳平关奔斜谷,这斜谷即是蜀道前门,深不可测,空山架木以行,过桥至下马碛(qì),西望五丈原,诸葛孔明大星陨落处,有怀贤阁, 苏轼感叹道:“如此高贤,世间恐怕没有了。”
夕阳坠落在大山后面,太守令下:“前面蟠龙寺宿营。”寺藏岩底,路转山腰,终于住进僧舍。这蟠龙寺在秦岭山麓,距眉县三十里,下山返程最后一站。想此行跋山涉水,人马劳顿,而陈太守刻薄寡恩,整日乌黑着脸,实在是令人难近。一篇小小的 “祷文”被他涂抹得面目全非,简直是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做这种受气官有何味道?“山后咫尺连巴蜀”,他真想辞官不干了。此时苏轼再也不能入睡,把一腔的幽怨都发作了出来:“何时归耕江上田,一夜心逐南飞鹄。”
祷雨回府,朝廷诏命采办木料以供仁宗“山陵”之需,府县官员忙了起来,苏轼也被差去督察运料事务,终日来往于南山和渭水之间,山中草木寺内僧人都熟识了,三邑山川草木,可以坐而默数。但他再也没有闲心游山玩景,“桥山日月迫,府县烦差抽”,皇帝出殡的日期迫近,百姓差役烦多。“王事谁敢愬(shuò),民劳吏宜羞”。蟠溪祷雨不灵,天旱成灾,“十日不雨则无禾”,陈公弼太守顾不得这些事情了,当务之急是督运木料,运料夫役苦不堪言:“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渭水涸无泥,淄堰旋插修。” 苏轼在观场督察,眼见这种情形,一切的个人烦恼都忘掉了:“对之食不饱,余事更遑求。”
苏轼从事督办山陵物料,亲眼见到了朝廷科役制度的弊端,了解到一 些民情,他的心情难以平静,总感到有一种危机存在。京兆、凤翔都是“缘地被兵之郡”,八百里关中本来是好地方,“宝元以前,秦入之富强可知也”,“耕于野者,不愿为公侯。藏于民家者,多于府库”,如今却极端贫困,一旦西夏元昊兴兵来犯怎么办?“战而无粮则北,守而无财则散”,国家危矣。他想向朝廷进言,但八品签判,是不可能越次上奏的,他只好仰仗韩琦。嘉祐四年,韩琦为相,曾一度“弛茶禁,行嘉祐通商法”,他相信韩琦会采纳他的建议,于是郑重作了一道《上韩魏公论场务书》。这是苏轼从政二年第一次上书言事。全文1300多字,他说:“朝廷自数十年以来,取之无数,用之无度,是以民日困,官日贫。”直截了当,痛快淋漓,详陈三件事:一是,富民养民,“多方优裕其民,使其气力浑厚”,一旦有变,能 够“战不北,守不散”。二是,改革“科役之法”,当下“民之最畏者,莫若衙前之役”。三是,“以官榷与民”。“使民日益穷者”,莫若“官榷”(即官府专卖),应“尽以予民”。苏轼以为韩琦为首相,“才略冠世,不牵于俗人之论”,“今此事至小,一言可决”。其实,他从政日浅,书生之见殊深,未免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衙前之役,是差役法的一种,源于古时的徭役,使民为隶,为害已久。
20年前韩琦曾任陕西安抚使,与范仲同守边防,共御西夏,对此种情形了如指掌,他曾上书论衙前之役道:“州县生民之苦,无重于里正、衙前,兵兴以来,残剥尤甚,至有孀妇改嫁、亲族分居,或弃田与人以免上等,或非命求死,以就单丁。”其他大臣,也有类似奏章,皆论衙前之役当罢。二三十年过去了,韩琦身为首相,而衙前之役如故,恰恰说明改革既成之法,谈何容易。至于苏轼所论“场务”,即官卖物品,不仅涉及朝廷财政,更“与边防经费多有关连,真宗以来兵费不足,急于军食”,官卖愈紧,禁止私相贸易愈严。盐铁茶酒矾香醋等都实行“官榷”即官卖,场务即指这种官办的市场,管“官榷”的机构叫作“榷货务”。凡“官榷”的东西不准私卖,比 如茶法规定:“凡民茶折税处,或不送官,及私贩鬻(yù)者,没入之。计其值论罪。主吏私以官茶贸易,及一贯五百者死。”盐铁之禁就更厉害了, “官榷”物资的生产由朝廷专置户籍,池盐为“畦户”,海盐为“亭户”, 茶民为“园户”,鬻矾为“镬户”,醋酒为“坊户”等。朝廷从“官榷”中 赚钱,“官榷”随着财政状况时禁时弛。豪户向官府输钱,“榷货务”就把物品承包给他经营,叫作“卖扑”。“富民”和“聚敛”是两种对立的政策,事关百年成法国计民生,没有大的变革,是撼不动的。直到六年后王安石变法,才正式提上了日程,引起风波之大,更加证明“虽万全之利难行, 百世之患难去”,而苏轼在汹涌的政潮面前却改弦易辙莫名其妙地站在对立面去了。此是后话。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编者简介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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