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我一个风月苏州
车前子,一个苏州文人,爱苏州爱到为此写了几百万字,但他说:“我一写苏州,我就会心态失衡语无伦次。要说不爱,有点困难;要说爱,也不那么容易。”
因为苏州只是苏州,不是姑苏。城市化让它染了病,古城的味道被洗刷、冲淡、甚至抹平。
也许外地人来到看,依然粉墙黛瓦,依然低头见河,可对于生长于此的苏州人而言,多是无可奈何却又痛心疾首,只好道:“赔我一个苏州!”
赔我一个苏州,赔我一个姑苏城!
“苏州没有了小巷,就像人脸没有了五官。”现在的苏州,五官残缺不全。
小巷越来越少,像一座被拔掉竹子的竹园,七零八落。虽建成条条大路,却失去了2500年古城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美妙。
赔我一个苏州,就要赔我一道苏州小巷!
它是长长的,窄窄的深巷子。只在路两头安排路灯,却让人看得见,错落伸出的杆子慢慢长出的青苔,好似可以爬进电灯泡。
它是青石板路,让人听得清,一排排鹅卵石,一声声嗒嗒的脚步。巷陌深处,三两小孩撑着伞,踏着靴,踩着水洼跑跑跳跳,一如旧时当年。
它还是一首古老的诗。也许旧得让初来的人感到失落,可漫步其中却生一种奇特的体验。一级级台阶,一座座门庭,门都关闭着,让你去猜想,里头什么样,可住过什么人,有过什么事?
“想得再奇也不要紧,2500年的时间,什么事情没发生过?”大儒大将的秘密,稚子孩童的欢声,风月八卦,亦或者寻常人家的柴米油盐。
世界上繁华的城市很多,喧闹的街道熙来攘往,苏州的美绝不是流水游龙的街市,而是巷子的安静。它让外来的人,浮想联翩,恍恍惚惚,跌入旧时姑苏。
它让继续生活于此的人们,把日子过得很轻,又很长。
苏州小巷,它的名字应叫姑苏。小巷不老,陪君一生到老。
不知哪一年,苏州人家的墙壁,突然就被一道道刷新了。远看似乎也有粉墙之妙,然而在一个老苏州人看来,粉墙的美感,被解读得过于粗暴。
车前子在《苏州慢》提到,苏州色“是有点粉,有点软,还到不了极致。”白却不要太白,更有不同的白。
所以寻找粉墙,就变成了一件诗意的事。
呷一口阿婆茶,乘一艘摇橹船,沿着水街晃荡向前。触目是柳影粉墙,像把梨子皮削掉的白色,又有长长的柳枝,温柔地遮住视线,望得到边,却又那样深深远远,撩得人心痒痒。
迎面是灼灼阳光下的粉墙,却并不扑鼻逼人,它的上头被黛瓦不露声色地一压,那白就瞬间内敛起来。恍如不知何时风起,不知何处梨花吹来,白墙粉头,清清透透,最爱是梨花白苏州。
那些住着人家的粉墙,是苏州人清晨饭桌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浆白色,是寻常生活里的那一碗糯米粥白,记录着苏州人家从岁月里一路走来的印记,又悠悠地把它伸向远方。
白,是苏州色;粉墙,是苏州意。虽然只有白一种色,却一点都不单调。
只是太遗憾,现代人总是太懒,懒得走,懒得看,懒得钻研,导致把墙面刷得白而扑鼻,白墙粉头没有了,水影花光淡漠了,如诗如梦的姑苏远去了。
如果苏州风月太薄,就不够留得住人。苏州色,何必太新,有人家,有花影,有烟火,美才厚实。
赔我一抹姑苏色吧,让我走到风月里去。
字典解释园林是“种植花草树木供人游赏休息的风景区。”如果真正了解,便会觉得这种误读有些无情。
所谓园林,建筑学家童隽先生说,应该称之为“園”。“口”是围墙;“土”是亭台楼阁;居中的“口”是池塘;剩下的笔画,如石如树,如声如色,如烟如火。
一座园林远非只是个花园、树木园、休息地,而是有人家,有生活。
所幸名园之外,仍有艺圃。从城市苏州,来到老城一个叫文衙弄的深深窄窄巷子里,粉墙有些许掉皮,老木门或紧闭或半掩虚开,前路中间躺一只懒猫晒太阳。
图2|另存为saveas ©
触摸到此,突然之间,某个墙上露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箭头,和“艺圃”二字时,就到了。
生活于此的苏州人,会办一张园林卡,随意进出。春有流水,夏生蔷薇,秋闻桂香,别的园林有的假山假石,它一点也不少,但老苏州人意不在景,而在于“坐活”。
艺圃很小,只有拙政园的1/13,逛个遍,不过二三十分钟。他们只是要煮水喝茶,一道一道能从清晨到日暮,逗留的时间就像舞台上的水袖,悠长又悠长!
而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即使不了解,那大段大段软糯的苏州语,也一定让你瞬息走进苏州人最真实的生活。
一位作家说,如今大多城市,虽璀璨,但没有一个地方是你可以和三五好友坐在星空下,傍着春风吃饭饮酒、唱歌谈心、痴迷逗留的。
“一切为观光客设计的,不是为了让本地人在那儿生活、流连、生根。”如今之苏州名园,也被简单划分等级,成了看人头的地方。
赔我一座姑苏園,让我住进苏州人家里,流连不止,念念不忘!
苏州的慢,可以说最初是由一场梅雨赋予的。不知是谁曾说过:“梅雨成全着江南人,为让他们闲散一点,不要老是忙忙碌碌,光想挣钱。”
最江南的苏州人,从骨子里就不认同心急火燎地过活,也没有野火燎原的心。最好的日子,就是春天在水街上游游船,听一段耳熟能详、家喻户晓的《三笑》弹词。
继而闭目养神,适意得好似在棉絮上舒卷,从而生出感慨,人生急忙个啥呢,哪里有慢悠悠兴哉哉的好呱!
就像苏绣讲究的慢工出细活,生活慢慢来才能过得精微。他们吃鱼,是按月来的,正月的塘鲤鱼,二月的鳜鱼,三月的甲鱼,四月的鲥鱼......还在这个月里,就不必着急下个月的生活。
他们把喝茶叫吃茶,去茶馆叫“孵茶馆。”好一个孵字,把日子慢慢坐暖,坐到春深,坐到夏长,坐得岁月变老,乃至于什么也没孵出也不打紧。为的就是不知魏晋,舒服地消磨时光。
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苏州慢。
不要老是忙忙碌碌,光想挣钱。也可以慢吃,慢听,孵生活,慢到“年纪一点点添上去,火气一点点降下来,茶一点点淡下去,时间—点点流过去。”
赔我一个苏州吧,赔我旧时岁月的声声慢。
余秋雨在《白发苏州》中说,他爱去苏州,爱去逛门紧闭、人寥寥的巷陌。但又很担心,“怕哪个门庭突然打开,涌出来几个人:若是长髯老者,我会既满意又悲凉;若是时髦青年,我会既高兴又不无遗憾。”
若是走出几个长髯老者,满意于符合它的2500年古城的气质,又会悲叹后继会无人。若是走出几个时髦青年,高兴于文化得以传承,又遗憾历史是否会被遗弃。
我愿无论走出来是谁,这里可以有摩天高楼,但不要取代粉墙黛瓦;可以有条条大路,但不要舍弃寻巷陌;可以有南腔北调,但不要放弃吴侬软语。
赔我一个苏州!这个赔,人们欠苏州的债。愿有一天,如白居易所言:“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与姑苏,早晚复相逢。
资料:
《白发苏州》 作者:余秋雨
《苏州慢》 作者:车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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