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涵华丨 却道海棠依旧——我的老师和师母
总第1331期
文字|刘涵华
图|刘涵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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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集》是我初中的語文老師和師母的作品合集。
全書詩文合編,有成長篇、親情譜、友情贊、山河頌、龍都賦、田園曲和霜葉歌七個章節。豎排,頁面加分行的豎線,很像古代的信箋,規規矩矩,古味盎然。
這本書是濮陽“詩滿龍鄉文化叢書”中的一本,線裝書局出版,2014年發行。
而我有機會拿到這本書是在2020年底,一位老同事送我的。
1971年初中畢業後,一直沒有機會見到吳老師,這次從《回眸集》裏才瞭解到他的人生軌跡。
吳老師是江蘇睢寧人,出生於上世紀三十年代。父親叫吳斯鐸,是“1938年投筆從戎打日寇的老八路。”解放戰爭爆發,父親带着全家撤离,被蔣介石的先頭部隊堵截在大運河西岸,後來只好“連夜出走,遠遁江南。”
為了躲避還鄉團可能的“斬草除根”,十一二歲的吳老師也被送到南京附近,跟著父親顛沛流離了兩年。1947年,父親又帶著兒子“矇騙頑匪,躲避潰兵”一路奔向解放區。“父親木然的臉突然綻開,眼裏湧出淚水……他喃喃著,我們到家了,不用擔驚受怕了。”
1949年,吳老師和師母开始在江蘇睢寧中學讀初中。“解放初期,剛翻身的農家子弟,生活貧苦,許多人還穿著破衣爛衫,但他們帶著翻身後的喜悅,歡唱著'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投身到自己的學校,天真無邪,求知心切”。
三年后,吳老師和師母又如期考進著名的淮陰中學,兩個人分屬不同的班級。他們對高中生活的回憶極富詩意。“依偎在京杭大運河的懷抱裏,喝著甘甜的河水”、“跳集體舞”、“各具風采的師長”等,反映了50年代初多彩的學生生活,实在令今人羡慕。
1955年,他們高中畢業,因為成績優異報名參加高考。當時,考大學的人鳳毛麟角,許多地方不設考場,他們需要從蘇北趕到揚州,異地參加考試。雖然多有不便,但結果卻令人鼓舞。吳老師考上了山東大學(青島)歷史系,師母雖“成分不好”,也被录取到了山東師範大學(濟南)中文系。
在大學裏,吳老師成績優異,頗受老教授們器重,被當做歷史研究的“好苗子”。可是,1957年讀大二的時候,被劃為“中右”,“與右派為鄰,險些入了另冊”。1959年大學畢業,“我戴著一頂無形的'白專’帽子,身上背著'中右’的黑鍋,被分配到濟南市郊一座新建的高校——山東煤礦學院”。工作了三年,由於六十年代初經濟受挫,煤礦學院解體,吳老師只得另找接收單位。
“幾經輾轉周折,我被調到河南安陽,夫妻團圓,真是不幸中之大幸。”1968年,“複課鬧革命最高指示下達,……把我從工廠召回,編書授課。”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們有幸在一所新建的初中做他的學生。
之后不久,吴老师又调到当时的地区教育局做教研员。那时候的他们俩,很有些像波诡浪谲中的扁舟,一路风雨,飘摇不定。吴老师说:“运动中我没有写过别人一张大字报,更没有诬告人,打过别人小报告。……身体力行,因此获得学生的拥戴”。当年,能够守住这“寻常”底线“独善其身”,实在太不容易了。
1977年,吳老師终于满怀欣喜地迎来了命运的转折,并渐渐进入事业的黄金期。先是任濮陽師範的副校長,後來又去河南師範大學(新乡)負責籌建歷史系,並擔任第一屆歷史系主任。“四年後,歷史系漸漸有了名氣,畢業生中考研比例全校最高,教師中碩士比例全校最大。”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与心血,恐怕只有吴老师自己才知道。
作了六年系主任兼黨支部書記,吳老師又践诺回到第二故鄉,負責籌建濮陽師專。他說:“似乎命裏註定我是個開路工兵,拓荒創業者,逢山開路,遇水架橋。”
晚年,他反观人生,一直遺憾自己沒有能夠“遵循'板凳要坐十年冷’的師訓,潛心做學問,……但也只好自我解嘲:甘為他人作嫁衣,一事無成也欣然”。
老師的感慨使我想起了弗羅斯特的《未選擇的路》
我想說給吳老師的是,您懷著讀書人“兼济天下”的雄心一路走來,不管選擇了哪一條,都一樣的有意義。
至今,初中同學只要一提起吳老師,都会稱讚老人家書教得好、關怀同學。一位初中畢業就下鄉的同學回憶說:“當時,我僅有的一點語文知識和以後對寫作的愛好,都是吳老師那個時候給我的。”
師母也是江蘇睢寧人,非常優秀的知識女性。因為工作原因,我曾和師母有過一次短暫交集。她中等個儿,五官端正秀美,皮膚白皙,衣裝樸素而整潔。話不多,卻總是很有分量。及至今日我仍然覺得,優秀的知识女性就應該是她那個樣子。
1959年畢業後,她“恰似孤雁離群戚戚惶惶落河南。”先是在新鄉的“河南省教育行政幹校”工作,後又來到安陽師範(安陽師院的前身)、濮陽師範、河南師範大學(新鄉)、濮陽教育學院工作,每到一處,她的中文課都講得極為精彩,以至於逐漸在豫北的教育界享有很高的聲譽。她自己卻謙遜地說“既無驚天動地的業績,又無險象叢生的情節。只知道學生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我也從妙齡少女變成滿頭華髮的老媼。”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作為後之來者,我不止一次聽到過師母的學生們說:“聽她的課,實在是一種享受”。因為跟吳老師的師生之緣,心裏對師母也有幾分親近,甚至一直把她當做學習效仿的對象。
從《回眸集》中知道,師母還擔任過濮陽市政協副主席和民革市委的主要負責人。“我抱定'有為才有位’的信念,帶領民革黨員做了許多公益活動:捐款救助失学儿童;……改善其办学条件;对犯人进行警示教育”。
師母的優秀,從她的日常生活中也可見一斑。1966年和之後的一些時段,她被迫賦閑在家,不僅不氣餒,反而練出了一身“本領”。
因生活窘迫,她學會了理髮,先是給自己丈夫和三個兒子理,慢慢又變成了家屬院裏孩子们的“義務理髮員”,“他們先圍觀,看到我的孩子把推頭當成一種樂趣,也欣然坐下讓我義務一下。”
師母甚至還自己置辦了一套木工傢俱,學做木匠活儿。後來,吳老師也加進來“負責鑿、刨等力氣活”,他們凿榫头、开卯眼、組裝,做出了餐桌、帶抽屜的櫃子等。又買來顏料和清漆,“給它穿上紫紅的外衣,光鮮亮眼,別提多好了。”
優秀的人,不管什麼條件下都自有其過人之處。他们旺盛的生命力和无处不在的坚韧,也適合用一首詩來形容。“不知道是什麼奇異的風/將一棵樹吹到了那邊——/平原的盡頭/臨近深谷的懸崖上//它傾聽遠處森林的喧嘩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它孤獨地站在那裏/顯得寂寞而又倔強//它的彎曲的身體/留下了風的形狀/它似乎即將傾跌進深谷裏/卻又像是要展翅飛翔……”
讓我最感慨的,是老師和師母的相濡以沫。《回眸集》裏有很多照片。其中有幾張,他們兩個肩膀靠著肩膀,斜著身體組成一個大約45度的角,就像兩块船舷拼接成劈波斩浪的船頭。照片的說明也意味深長:“背靠背看人生。”
書中師母有篇文章《我胖了》:說的是六十年代中後期自己被隔離審查,“不准外出,也不准家人探訪,就是兩口子另一方也不准回家。”師母只好白天讓保姆把孩子接走,晚上再由保姆送回家。吳老師不能回家就住單位。他惦记妻子,怕她在隔離中吃不好飯,就托保姆每天烙一個“鍋盔”,送孩子時帶給妻子。
“當年張生與鶯鶯小姐靠的是紅娘捎書傳信,今日大娘成了我倆的資訊通道了。”“過了不久,紅衛兵串聯去了,解禁,老吳得以回家,我倆相拥而嘻。我說,我胖了,都怪你。他說,我瘦了……”
這樣真實動人的細節,看過了,就會永遠記在心裏。
更為難得的是,吳老師和師母還在各自事業發展過程中,找到了契合點。1997年出版的《先秦要籍辭典》(列子·商君書·春秋公羊傳),堪稱巨著,有778頁之多。其中的《商君書辭典》就是吳老師和師母合著的。
還有這本《回眸集》,文章和詩詞是很多年间各自寫就,入書時卻沒有分別署名。風雨不斷的滄桑路,他們肩靠著肩、手牽著手一起走過,彼此的命運,早已密不可分地融合在一起了。那張照片題詞中的“背靠背”就是這個意思。
因為喜歡,我還想介紹一下這本書的外觀。大三十二開本,仿線裝。封面深藍色,大大小小的波浪圓環作底紋,充滿了和谐的動感。右上方,匾牌一樣的鏤空處是白色,上面用魏碑豎書“回眸集”三個字,蒼勁有力,仿佛在展示他們一路牽手走來時的堅韌;邊上兩個人的名字卻小小的,秀美的楷體不經意間流露出謙遜與智慧。
這本書的裝幀很“中國”,令人聯想起端莊古樸、流傳千年的青花瓷,也想起古往今來跟青花瓷一樣清秀而堅實的讀書人、想起他们阴晴不定中的选择与命运。
2021年3月12日
刘涵华,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已退休)。发表论文四十余篇,有《美文欣赏》《中国当代散文研究》《一树繁花—新潮女性散文研究》等论著问世。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从教之余进行诗歌散文创作,有作品散见于国内外报刊。早年的诗歌散文作品曾入选多种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