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信】往事并非无烟

往事并非无烟

文/王选信

预报这几天有大雨或中雨,事情肯定办不成了,只好坐女儿车早上回西安。恰好中午,表弟打来电话,让到家里坐坐。好长时间没见舅舅了,正好有时间,便欣然应允。

吃罢午饭,妗子表弟和我,陪舅舅说话。舅舅今年八十岁了,身体硬朗,思维清晰,说话一字一板,还和三四十年前一样。舅舅总结了他一生的感悟,再三叮咛我们,要多做好事善事,千万不要有害人之心,人在做,天在看。说到这里,话自然引到了自己文革的经历。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例,听之我深为惊异。因为在那个人心向恶的混乱年代里,舅舅敢说敢为,甚至一些言行竟逆潮流而为,实在罕见。没经过文革的儿女们,都不愿意听舅舅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我却对此颇感兴趣,下面就是舅舅叙述的点滴,记录如下:

舅舅十五岁就在村里当团支部书记,16岁一个人背着行李离开父母,招工到省城交通系统报到,分到了设计院,跟着师傅们搞公路勘察。由于腿勤手勤眼勤,受到师傅们的重点栽培,后来推荐上交通学校(干部待遇),还是三十多个学员中的班长,毕业分配时,恰逢精简干部队伍,大家都下放回家务农了,唯独留了舅舅一人。

舅舅懂技术,懂设计,尤其对公路、桥梁设计、施工、监理、验收,有丰富的现场操作经验。根正苗红,工作拿得起放得下,是真正从工人中成长起来的技术干部。文革中,自然成了各派拉拢的对象。舅舅性格耿直,看不惯造反派们的胡作非为,又不便直接反对,只好什么派都不参加,做了运动中的逍遥派。气的造反派说舅舅没有阶级立场,是和稀泥中间派,舅舅笑着说,你们说我什么派都行,就是别说我是反革命。工宣队进驻单位后,经过了解,对舅舅的人品作为很是欣赏,说有这样的党员办事,我们放心,于是吸收舅舅进了清理阶级队伍专案组。当时,设计院中,立了所谓的九大案子,在舅舅的参与下,无一戴反革命分子、地主分子或坏分子帽子。

陈工是鱼化寨人,一日,村里一群造反派,气势汹汹地闯到单位,要求见主要领导,舅舅接待了她们。原来,造反派们要把陈工拉回去批斗,要给陈工戴地主分子帽子,要分陈工家产,要抄陈工的家。舅舅了解情况后,耐心地对造反派们说,陈工是我单位的职工,戴不戴地主帽子,等我们了解了情况后再说。院里的一些人也跟着瞎起哄,认为先叫陈工回去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舅舅只好对造反派说,人是我们单位的,出了事我找你们算账。陈工可以跟你们回去,但不能打骂,不能为难他,只能监督劳动,等我们调查清楚了,会给你们个满意答复。造反派一一答应了,才带走了人。一日,舅舅出差外调,工宣队领导打来电话,说上面催问陈工的事,让尽快给出个结论,问怎么办?舅舅干脆地回答:好办。立即赶回来连夜开会。各派意见不一,开了半夜,也没个结果。第二天,舅舅,带了十几骨干,来到陈工的老家蹲点。美其名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实质上给大家都安排了任务:不管干什么活,都得和群众打成一片,不管到谁家吃饭,都要了解陈工的情况,看他该不该戴地主分子帽子,时间半个月。干了不到一周,大家累的实在受不了了,有人就建议,还是回单位吧。舅舅问大家,情况了解清楚了么?大家一致说,清楚了。怎么样?解放前,陈工上学就离开了农村,基本上没在农里呆过。好,调研结束。舅舅果断地宣布。到了单位,立即开会讨论陈工问题。大家意见一致:陈工没在农村呆过,没理由给他戴地主分子帽子。舅舅大腿一拍,大声说,立即将讨论结果上报局里。一个棘手的问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第二天,舅舅安排车辆,去农村接陈工。办事人员有些为难的说,车进了村子,造反派不让出来怎么办?“笨蛋”,舅舅骂了一句。“车停在村外,去人悄悄地叫陈工出来不就行了。”办事人员回来说,他们把车停在村外的隐蔽处,一人看车,一人偷偷地进了村,在地里找到正在干活的陈工,陈工不敢走,在来人的再三劝说下,陈工才勉强地上了车。坐在车里,陈工哭了一路。

单位有个王工程师,是个国民党员,解放前,国民党区委书记见大势已去,逃跑时,口头宣布,让老王代替他行使区委书记职能。清查三种人的时候,有人揭发他是国民党区委书记,是历史反革命。造反派知道了,连夜组织群众批判斗争。折腾几个月,最后定性的时候,征求舅舅的意见,舅舅说,事情没查清楚,不能乱下结论。舅舅组织专门调查组,经过一个多月的反复调查核对,没有找到任何证据,既没有委任状,也有没有行使过区委书记的职能,仅凭一个人的一面之词,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最后按普通国民党员处理。这件事,在单位摇了铃,大家都说,舅舅才是真正地党的好干部,办事公平公正,不冤枉一个人。

张工是个桥梁专家,舅舅进单位后,一直在张工手下干活。张工脖子有毛病,头有些偏头,文革初期,张工自然成了反动学术权威,被关进了学习班,让交代问题。一日,造反派给张工做了个大木牌子,用细铁丝挂在了张工的脖子上游斗。舅舅看见了,心里难受极了。五十多岁的人了,脖子又有毛病,挂牌子游斗一天,还不把老汉脖子勒坏?舅舅气愤地找到造反派头头说,你不知道老汉脖子有病?老汉出了问题,看你怎么交代?造反派见了舅舅,早已矮了三分,胆怯地问,你说怎么办?有问题可批评教育,整人可不行。舅舅没好气的说。造反派们咂摸咂摸眼晴,只好让人把牌子卸下来,放到了张工身边。张工看了舅舅一眼,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舅舅说到这,表弟插话道:“在那样的环境下,多少人躲都来不及,你怎么还敢和造反派论理?”舅舅笑笑:“怎么不敢,行得端,走得正,怕什么?”舅舅喝了一口水,补充道:“那几个造反头头,都是单位里的混混,要技术没技术,叫吃苦吃不了,谁的屁股后面都有一堆屎。我在院里有群众基础,他们想搜我的事,根本没门。”说罢,舅舅自豪地笑了。

一日,舅舅刚从家里回来,走到单位门口(家在农村,属于一头沉),看见一群人,正扛着洋镐把,气势汹汹的准备出门。舅舅问领头的小李,这是干什么?答:出去游行。游行带洋镐把干什么?小李无言以对。舅舅说:游行是运动的需要,你带着工具,明显是准备打架的,人家把咱们的人打了,你怎么给大家交代,咱们把人家的人打了,人家怎能善罢甘休?小李瞪着眼睛,想了半天,问舅舅:王师,你说怎么办?舅舅没好气地说,你看着办吧。小李看事色不对,只好叫大伙散去了。后来,武斗结束,小李见到舅舅,愧疚地说:王师,那次多亏你劝阻,不然出去非懂烂子不可。

67年,单位实行“三结合”,组建新的领导班子,工宣队推荐舅舅进入班子,舅舅婉言谢绝。我问舅舅:“叫你当官,为什么不当?”舅舅冷静地回答:“运动没有结束,当领导,就得抓阶级斗争,就要整人害人。要咱和人胡说,良心过不去,不胡说,工作推动不下去。不如还干咱的技术,不看别人的眉高眼低,心里踏实。”“文革中,工作瘫痪,上班没事干,平时你干什么?”我问舅舅。舅舅说:“大家闹派性,恰好把我解脱了。每天下午,早早地骑自行车回家干活。家里前头的两间上房,就是我打胡基垒起来的。”“你还能打胡基?”我知道打胡基是农村中最重的活。一个胡基25斤,至少需要打24锤子。舅舅说:“生产队里,俩个人打胡基,一个供土,一个提锤子,一天也就打500块,我一个人连供带打,一天曾经打过430块。”说到这里,舅舅朗朗地笑了。不过,舅舅接着解释道:“咱在家里出了力,到单位后,可就休息了。人家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咱一张报纸一杯茶,一坐就是一天”。“你就这样逃避运动?”父子俩没大没小,表弟责问父亲。舅舅笑着说:“你不这样做怎么办?就不能像大多数人一样,跟着运动瞎呼呼,今天批斗这个,明天批斗那个。”舅舅继续说:“文革中,什么地方都不得安生,你妗子在家里劳动,也常受到生产队长的欺负。今天说你妗子出工不出力,明天又说你男人在外面工作,交钱才能记工分。一次,我气急了,直接找到队长,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爸吃烟耍钱,旧社会把家当踢腾光了,到了新社会,你也是好吃懒做,连庄稼活都不会做,凭成份好,当了生产队长,就欺负人。进农业社的时候,你家怂都没有,干指头蘸呢。我们入社的时候,有几十亩地,有骡子有马,有大车,有犁铧。你是吃我们的,喝我们的,反过来还欺负我们,凭啥呢?一顿臭骂,队长不敢放一个屁,从此,再也不敢欺负你妗子了。”

听到这里,我啧啧称赞。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谁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舅舅笑笑说:“这些家伙,从祖辈上开始,就没几个好东西,懒、馋、蠢,是他们的共同特点,不给一点颜色,就不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和单位上那些造反派一样,干工作没怂相,搞运动跑的比谁都欢。”

我也算是从文革走过来的人,大多数人在文革中,是非观念不清,任人摆布,充当炮灰,没有人会这样明目张胆的反抗。稍微几句话说的不对,就上纲上线,遭凌辱,受批判,戴帽子游街。没想到,文革中还有像舅舅这样的人,不畏强权,敢说真话,敢办实事。实在是文革中的另类。

我知道舅舅的性格和做派。舅舅的一席话,使我深深地折服。

文革中的红人,大都没有好下场,不是自己晚景凄凉,就是儿女没出息。父辈们折腾了半辈子,儿孙们最后还是回到了祖辈们的贫苦阶层。舅舅一生心地善良,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来妻贤子孝,儿女们皆有出息,是单位家属们钦慕的榜样。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王选信,2011年开始学习写作,至今已在报刊杂志以及电子媒体上发表文章三十余篇。系长安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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