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外的市声
上世纪三十年代我家居住在宣武门外琉璃厂西门北椿树胡同。那条街约有百米长,东西走向,中间有五十米直路,然后向南向北延伸,形成一个倒丁字形街。在正路上路北住有四户人家,路南只有两个门,一个是黑大门,是椿树头条绩溪会馆的后院,另辟一个门户,院内有三层院落,我家因是安徽绩溪县人,又因二太叔祖在京做官时为修建会馆出过力,以后把我祖父这一支带到北京谋生,因无居处就住在会馆后院。
我家人丁兴旺,祖父有九个儿子,最多时家中住有三四十口人。我因襁褓中丧父,祖父把我们一家三口从济南接至北京。因此,我的童年,青少年都是在这个院内度过的。
大院内有临街小院、中院、正院和跨院(跨院多为厕所和放置杂物房子,我家因人太多因此小跨院除一间小厕所外,其余四间屋子多住满人,我们房里后来的,又没挣钱的人所以只能住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临近厕所的小屋内。
虽然住得较偏僻,但街头的叫卖声仍可听见,胡同里一天到晚不断有走来走去卖小吃食的叫卖声,他们的吆喝声各有特色,而且大部分是准时准点到胡同来。
因为路南门户少,我家院墙外离另一家又有相当距离。所以所有卖吃食的挑子全都放在我家大门儿外。什么时候卖什么的要来,我们孩子们心里最清楚,像一大早卖杏仁茶和大麦米粥的就叫卖了。十点多钟住在胡同西头往北的二达子就来卖自制的各种甜食了。十一点左右卖糖葫芦的小金就来了。下午两三点钟卖烤白薯的、卖铁蚕豆的就吆喝着来了,傍晚卖熏鱼肉、卖羊头肉的背着木盆就过来了,饭后卖半空儿和卖水萝卜的颤颤巍巍地吆喝着来了,再晚点卖硬面饽饽低沉的叫卖声穿过夜空,直达院内。
一天到晚卖小吃的不断,而且按季节卖吃食,春天卖青杏、卖吹糖人的,夏天卖冰核儿、卖西瓜,秋天卖山里红,冬天卖烤白薯。
雨天卖干吃香热豌豆和芸豆饼,还有卖奶酪和江米藕的,一年四季,不但卖吃食的不断,还有卖玩赏的小金鱼儿、蛤蟆骨朵、卖玉簪花的等等。现将记忆中的胡同里的卖吃食的约略写出,作为老北京的市井史迹。
二达子是那条胡同里的“名人”。二达子姓氏不详,他就住在我们胡同向北延伸井窝子旁边,一座倒子门(就是比街面低的院子)小东屋的一户人家,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既名二达子谅还有长兄,但不知去向详情。据说是旗人。二达子大约三十出头没有娶妻,老母也就六十多岁,二达子个子不太高,精瘦,两个大眼睛突出在瘦削的脸上如龙井鱼一般。常年穿着蓝布短衫、腰上系个黑布搭布(腰带)下穿青布扎腿长裤,透着精明、稳重、从来不苟言笑。他的母亲从不出街、身穿蓝布短褂,洗得泛白十分干净,下穿黑裤白袜青尖口鞋。
二达子非常孝顺,从不让老娘上街谋生,也不上街买菜、买柴、米、油、盐,家庭生计全靠他出挑子卖各种自制的小甜食品。这些食品原料离不开干鲜果品,所以头天早晨五点钟他就去早市买回来。母子二人连夜制作,第二天早十点以后,他就挑着挑子走上胡同。挑子为两个柳条筐,前后各放一块木板,木板上铺着干净的蓝布,蓝布上面、前后放有八九个蓝花白底瓷盆。每个盆上都盖有一块玻璃,不但防尘,还让人一眼看见里面各色小吃。
红白黄绿紫色彩鲜明引人流涎。前挑子有“密饯红果”、“红果酪”、“核子糕”。这三种食品原料全是红果,只因制作程序有先后、红果有大、小、好、坏之分,因此贩卖时价格也不相同。他们先把大小一致优质红果切成两半加糖放在锅里连炒带熬制成炒红果。再把大小不一的红果加水、加少许淀粉熬成半流体制成“红果酪”卖,把余下的果皮核儿浓缩熬成烂酱式的“核子糕”。因此核子糕的成本较便宜价钱也便宜。一上街最受小孩子们欢迎。一大枚(一个铜元)可买半碗。
除了红果制品外,还有果子干,这是主料用柿饼和杏干熬成、或把两者泡烂捣碎做底子,上面再把雪白的藕切成薄片,和泡烂的金黄色杏干一起搅拌制成的。因为色彩鲜明、味道又酸又甜,北京人多爱吃,但价钱较贵,小孩们很少买,常是大人们买一碗回去就酒喝。
还有一种用洋粉熬成的“玻璃粉”,晶莹透明放在瓷盆里还微微颤动。买的时候在碗里再给加上红糖桂花水,滑溜溜的十分可口,这种吃食由于原料(洋粉)贵卖的价格也贵,小孩们很少买,倒是用淀粉熬成再用漏勺漏出的“拨鱼儿”,是小孩们最欢迎的,因为成本便宜价便宜。吃起来一个个冰凉冰凉的小鱼儿吞在嘴里,又有红糖桂花汁泡着,甜甜香香的十分可口。这五种食品都是放在前面挑子里的。
后面挑子上有玫瑰枣,说是玫瑰枣,实际没有玫瑰,只是在把小枣煮成发亮、绵软后加上桂花。放在盆里卖,还有带霜的柿饼,春天有小青杏卖,盆里放一盆糖稀,叫“蜜”。一大枚就可买一把小青杏,再给你卷上一嘟噜,白关东糖制的“蜜”,吃一个杏蘸(裹)一点蜜,一大枚的青杏可以吃好大半天的。小杏虽酸但有糖裹着吃,所以小孩最爱吃。当樱桃和桑葚儿下来后挑子里也卖。二达子挑子干净、家什全洗得透亮。做的小食品也色泽鲜亮,味道甜美。
上世纪三十年代没有那么多小食品店,又没超市。小孩们每天的零花钱就算富裕人家也就是给个几大枚铜板。所以二达子在胡同里的挑子每天都受欢迎,挑子前经常是围着许多小孩。
每天早饭后只要他手中的两个小铜碗一敲,孩子们全会从各家跑出来,当然有的是一买买两三样,有的是只拣最便宜的核子糕和青杏买。但是不论多少人围着他,二达子总是不慌不忙,一个个的把孩子们打发走,在闹哄哄的声中给这个盛这个,给那个盛另一个,从不弄错,也不急不躁,所以不但他卖的吃的,受人欢迎;他,人也着实令我们胡同里的大人孩子喜欢。
时隔七十多年了,二达子干练、干净、瘦瘦的脸上,两只大眼睛的形象仍在我记忆中。